于邱老六的试探,廿三以冷淡一笑相对。
几碟子粗食又怎样?以为自己吃不下去么?会挑三拣四拍桌子么?霍霍,他想多了。
那几句似是而非的话?一会儿是撇清自己,一会儿又为袁掌柜开脱,是想探探他会不会变脸?哼哼,他又不是钦差大臣,地方官沆瀣一气,合着法儿地忽悠他?
廿三深知,此行没有那么多时间让自己来玩一出“虎躯一震,下属皆心悦诚服”的大戏——更可况,这是公子爷的下属,他可没那个义务替公子爷调教人。
而他需要做的,就是迅速、有力地展示自己,令对方晓得无法轻忽和蒙蔽,将自己的要求执行到底,毫无二话,足矣!
——这是他现身福来客栈之前才做出的决定。
说来,他也不想这样的。
然,无论是袁掌柜,抑或邱老六,均非白石庄“嫡系”。且不论他们是如何上了公子爷的造反“贼船”,也不论他们对公子爷的忠心有几分,只看他们留守在北疆这些年,却没传出多少有用的讯息,可想而知其疏忽懈怠。
一个是老兵油子,一个是生意人,擅长玩虚的。公子爷在此处安插这两人,人选倒也不算差。只是,毕竟隔得远,公子爷更是来得少,又不曾着意安排特别的任务,自然就会渐渐松懈下来。
廿三不耐烦也没时间以春风化雨的方式与他们“称兄道弟”,交流情义。在他看来,强大的实力,足以绞杀一切不安分的心思。
他背靠公子爷这面大旗,胸中又不乏可施展的手段。
而这两人,都是聪明人。
邱老六回到昭武军后,一反常态地没有与老兄弟们插科打诨一番,而是独自躲在军帐中。看似酣眠,然而,紧闭的眼皮下眼球转来转去,可以想见,此人不知正在琢磨什么。
同样在独自琢磨的,还有袁掌柜。
先前,廿三突然出现在二人面前,展露了一手好轻功。这样俊的功夫,他只在公子爷身上见过。
彼时,公子爷来云州城,也是悄不声地出现在他的账房里,险些把他吓死。
难不成廿三是公子爷一手带出来的?就连这吓死人不偿命的爱好都是一脉相承?
袁掌柜觉着自己八成是看走了眼,有些后悔先前小看了廿三,以为他跟那个娇气包小陈哥一般,爱听好话,爱撒娇,却忘了若他真是那样,公子爷怎会遣他独自一人前来探查昭武军异状。
念及此,他不由心里暗暗祈祷:先前对着邱老六时,的确说了廿三几句不大客气的话,但愿廿三没听到。便是不幸被听见,可念在大家都是为公子爷办事的份儿上,但愿他也不要如小陈哥那般小心眼,将那几句话记挂心上。
廿三给邱老六派了有关军中盐价的任务,自己也没闲着。
他拒绝袁掌柜的好意,而是自己租住了马寡妇的房子,并非没有计较。
马寡妇那是谁呀?云州城有名的泼货,一张臭嘴堪称云州第一,谁见了都得躲着点儿。故而,她家的房子,尽管既不破也不贵,可还是少有人有那个胆量租住。
起初,廿三寻到马寡妇家门前时,正遇上马寡妇的女儿在与街坊吵架。甭看只是个十一二的小丫头,可那梗着脖颈斜着眼睛骂仗的架势——不用猜,必然得自她娘马寡妇亲传!
与她对吵的街坊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长得一脸横肉,想必也是个凶悍人。可偏偏就在马家姑娘的两片口沫横飞的嘴皮子下败下阵来。
那妇人吵不过马家姑娘,气得哭了,一路嚎着跑进自己院子。不一会,便见一个黑胖男人拎着根粗大门闩冲了出来。
顿时,看热闹的人尖叫着一哄而散。
马家姑娘吵赢了街坊,正得意呢,却不妨招来个凶神。那男人比马家姑娘高出甚多,跟巨灵神似的,二话不说,抄起门闩就往对方身上招呼。
马家姑娘脸上的得意之色尚未收尽,就见一道黑影迎面而来。毕竟是小丫头,嘴巴上再厉害,可见了真招,还是吓得傻了,竟然都不会躲。
就在这眼见要出人命的时刻,廿三一闪身,插进两人中间。他左手一推,将马家姑娘一气推出了七八步远,同时,右手一抬,五指如钳,紧紧抓住了门闩,令其戛然而止在自己脑门前半尺之外。
待外出的马寡妇匆匆返回时,这一场惊心动魄的热闹已经结束了。
马家姑娘惨白着小脸,一边哭着,一边在自家院子里跳着脚,却只敢低声骂嚷。廿三呢,背着包袱蹲在马家院子前的石阶上,一脸无辜地东张西望。
待几个妇人七嘴八舌地将方才的惊险说了一遭,马寡妇便“嗷”地一声冲进自家院子里,很快地,便见她提着一柄锃亮的菜刀就冲出来了。
“卢婶子,马寡妇抄着菜刀来啦!”有人尖叫着报讯。
立时,方才与马家姑娘吵嚷的那家,“乓”地一声,重重闭紧院门,然后后用力上门闩的声音。
马家寡妇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过去,提起菜刀就往那家院门上砍,“咣咣咣”,“咣咣咣”,用力之大,立时两扇木门上便多出了十几条深痕。
马寡妇骂够了,也砍累了,终于,她想起自家闺女还在院子里哭呢,这才折回家去。不一会儿,廿三就听见马家姑娘哭得声音更大了,其中,还夹杂着马寡妇的气骂:“你个没出息的,就会哭!哭哭哭,哭个屁呀!老娘跟你说过多少遍,有点眼力见儿的,你瞎啊?!卢家男人就是个混球棒槌,你对他对上,就你这小身板,还不够他一根指头呢!你说说,若你有个三长两短的,老娘我还怎么活?怎么活呀?”
廿三听着这一连串不带歇气的骂声,想象着院里马寡妇一手叉腰一手竖起食指一下一下戳着闺女脑门子的模样,不由面上泛起一丝笑意。
过了许久,院中的动静渐渐消了。
不一会儿,马寡妇出来。她先是上下打量了廿三好几眼,眉头皱了皱,又松开,抬着下巴,冷冷道:“小伙子,方才,多谢你啦。”
廿三心道:亏得我并不图你这一声谢,不然,单就你这道谢的德性,就能噎死人。
“这位大嫂,听说你家有空房,可否租与我?”廿三开门见山道。
“要租房?”马寡妇一听有人租房,顿时变了脸色,顷刻间从冷脸换做笑意盈盈,速度之快,足令廿三叹为观止。
“要租房啊?有啊!我家有的是空房!都是上好的房间,又大又干净,朝向又好,人家都抢着要租呢!”马寡妇一拍巴掌,热情地向廿三介绍,“你运气真不错,昨儿恰巧有个人退了租,将将空出来。你若要租下,就赶紧着,不然,只怕明天又要被旁人看上了。”
廿三点头道:“既如此,大嫂带我看看房子如何?若果真不错,我就租下来。”
马寡妇苦于自家空房久久无人问津,难得遇到个不知情的外乡人要租房,激动得跟啥似的。若非廿三是个男的,她恨不能一把扯上他的手就往房子跟前拽。
眼前窗沿上一层厚厚的积灰,鼻端萦绕着呛人的霉味,廿三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大嫂,这房子不是才退租么?怎么这样啊?”
马寡妇眼珠子一转,呵呵笑道:“小兄弟,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退租的那人,委实懒得够呛,自己不打扫房子不说,还不让我靠近。整日价神神秘秘的,也不知干些啥。不过呢,人家是掏了房租的,他不让靠近就不靠近呗,我也不能说啥,对罢?”她飞快地指这儿指那儿,“你看看,这里,那里,虽则不算太干净,可房子很是不差。我给你打扫打扫,再通上半日风,晚上就能住。”
她一气将这房子描述得天上有地上无,仿佛廿三若是错过了就会惹得神怒鬼怨似的。好不容易说完了,她转过身来,摊开掌心道:“小兄弟,方才你帮了我家闺女,我还没来得及谢你。既如此,我也不多收,这房租嘛,就按一百文一个月算,便宜到家啦!你去打听打听,这附近,再也没有比这更便宜的了!”
廿三但笑不语。
马寡妇瞅了他好一会儿,见他不吐一字,不由泄气了几分,道:“嫌贵啊?好罢,看在你帮我闺女的份儿上,我再让一让,九十五文,如何?”
“五十文。”廿三一口还了个大价。
“不成!五十文!你当是住草窝子啊?九十文!”马寡妇哪里肯。
“六十文。”廿三也不啻多让。
“八十八文。”马寡妇只得一退再退。
末了,两人以八十文谈妥了房租。
马寡妇从未有此败绩,心里颇为不忿,面上便很有些难看,“说好了哈,既是八十文,只包住,不包吃喝。若要包饭,一天两顿,一顿干一顿稀,每天再付十文。若是自己开火,柴火用水,就得自己花钱买。每日清晨有乡下人到附近卖柴火卖水,你自个儿听声啊!”说罢,她一摊右手,“租三押二,现在就付钱!”
待收了房租,马寡妇的脸色才和缓了些,挥挥手道:“过会子,我就将这房子打扫打扫。你若嫌不干净,就去街上溜溜,晚饭前就可以住进来了。”
廿三背着包袱,环顾了一眼这即将成为自己临时住处的小院,冲着马寡妇淡淡一笑,转身离开。
对于马寡妇的态度,他并不在意,甚至是能够理解的。就如现下,她要清扫,却并不请自己去前面母女俩住的院子小坐休息,还不是因为心里有所担虑。
便是自己租下她那房子,她也不过是一口一个“看着你帮我闺女的份儿上”,却闭口不提“救”字。
这个马寡妇,精明过人,思虑周全,不肯落人口实半分,更不会让人有半分便宜可占。
不简单,是个有趣的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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