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则“佳果宴”的名头有些不伦不类,然,于赴宴者而言,却是大大的荣耀。与以往不同的是,此次宫宴,排场甚大,人数却不多,拢共不过二十多人,其中,待字闺中的贵府千金,将将十人。
梳着高贵繁复宫髻的妇人们,妙目流转之间,便晓得了此次会宴者,都是如自家一般,皆为南秦国一等一的府第。于是,醇酒微点轻抿丹唇之际,有关各家千金的点评便清清淡淡地飘出去,如那柳风之影,似有若无地飘进了姜太后安插在各处耳目之人的玲珑耳中。
大家伙儿齐齐品了德王敬献来的佳果,说了好些奉承话,方意满志得地领着自家闺女叩谢离宫。
其中,有个年岁略小些的贵女问道:“怎不见德王殿下现身?”——按着一般的规矩,子侄辈远道而来,在长辈的宴会上,总要出来现身片刻。
却不料此言方出,便被她娘一指头戳中额心,疼得她直哎呦。
“你个蠢丫头!那位是德王,你当是你表兄表弟呢?”
“可太后娘娘不也唤您为‘戴家妹子’么?”贵女不服气道。
“太后看得起我,方这般唤我,可我敢应么?你看看在座哪位,敢将德王殿下视为自家子侄?即便是新阳郡主,她可是德王殿下的表姑,只怕也未必真敢在殿下面前充大!”
“殿下好威风的体面!”贵女满眼憧憬,却不知她娘望着她,又是担忧又是恼怒,深悔自己不够用心,将闺女养成了这般没心眼儿的蠢蛋儿。
赴宴的各家贵人们,个个都觉得颇有体面,心里自是十二万分的欢喜。大抵,唯有太后娘娘一人心里不大舒服。那便是,原先说好的,儿子陈威会来此宫宴上见见诸位贵妇,却不料直至宫宴结束,连人影都没见。
她自是瞧中了几家贵女,父兄或为朝中重臣,或为封疆大吏,都是一等一的家世门第;自身亦颇为出色,德言容功,无一不佳。这几家,她一个都舍不得松手,不若悉数娶进来?反正依着德王的品级,他该有一正妃二侧妃四夫人。倘若这几家的闺女都进了德王府的后院,那么,也就意味着一半的庙堂拜在德王门下了。
多好!
可惜,儿子脾气太犟,先是说不耐烦这等娘儿们宴,好说歹说后,好不容易勉强点头了罢——结果,临了,又不见人了,真是——真是气煞哀家啦!
一肚子闷气的太后娘娘,自是不晓得她儿子此刻正在京郊视察一处马场。
这马场亦为姜尚德所奉送,方圆将近百里,附近还有大小三个庄子,皆是附属于此马场。
因着再过几日,那几匹好马就要移过来,好马至深的德王殿下自然要亲临马场,细细巡视一番,务要亲眼见着各处都无不熨合心意,方可放心。
借口自己要独自跑跑马活动一下筋骨,陈威客气劝走了聒噪的小舅舅姜尚德,这方舒眉道:“营儿,你瞧瞧我这马场如何?羡慕不羡慕?”
此时,这里只有两人。除了德王陈威,便是距离他半个马身的一个少年。那少年身形瘦小,一身侍卫打扮,骑在高大的黄骠马上,骤然望去,总有种不大合宜的滑稽。
“你舅舅送你的,还能不好?”那少年舔舔嘴角,仿佛在倒吸口水,“唉,有钱人家的少爷,就莫要笑话我们这等穷孩子啦!”
“切!装什么装?”陈威一撇嘴,然后凑过去嘻嘻一笑,“你想不想要?我将这马场送与你,好不好?”
却不料正对上甘营儿的一个大白眼,“送我?好大的手笔!可惜了,你送我,我也用不起!敬谢不敏。”
“这是什么话?你还能用不起?”陈威只当她在说酸话。
“那当然!偌大的马场,起码得有一二百人来维护保养,养马的,养草的,兽医,护卫,哪个少得了?还有附带的下人仆役厨子等,只怕二百人都打不住。方才你小舅舅不是说了嘛?那附带的三个庄子,其中的人家,便是伺候供养这马场的。这般大的排场阵势,我一个穷人家孩子,砸锅卖铁也供不起呀!”
“你说这话,委实太跌份儿!倘若武勇侯府的二公子都是穷人家孩子,那天底下还不晓得还有几家富人?”
“真不怕殿下你笑话,我家的底子早就空了。唉,尤其是这几年,自我娘过世后,家里的庄园铺子都是交给老仆打理,出息自然不多,也都给我爹悉数作了抚恤金。说句老实话,莫说这马场我供不起,就连那几匹马,只怕我也养不起?”
“何至如此?老师未免太为难自己了。”陈威摇摇头,并不认可甘大将军的所为。他并不能体会甘飞扬驭下爱兵的心情,也不接受他那“官兵一体”的理念。
“如今的武勇侯府,就是个空架子。仆从没有几人,只留几个看守门户的。若不是此次一回京便被姐姐借入宫中,只怕府里还得缩衣节食特特请个厨子转给我做饭呢!唉,看罢,就算是娘娘的娘家,也没有余粮啊!”甘营儿半是感慨半是自嘲。
“既如此,那我另送你个小点的马场,其中各色用度,一概由我承担,如何?不用你花一文钱。”陈威微微一笑,“如何?”
“真的?”
“这还能有假?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甘营儿噘嘴道:“你骗我的时候多了去了,这时候装什么贤良?再说了,我又不是要待在京城不走了,纵有个马场,只怕也没机会用。”
“你总要回京城的。难不成,你还真在军营里待一辈子?别做梦啦!”陈威深觉着这丫头脑子是不是有病啊!
“干嘛回京城?这偌大的京城,只有个姐姐,还深锁宫中,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有甚意思?”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摇头晃脑道:“还是边疆好,还是军营里有趣!在这京里,我只是武勇侯府的二姑娘,只是甘后娘娘的妹妹,谁知道我的大名是甘营儿,军营的营!京城的妇人们,眼睛里只有头上的钗环,面上的胭脂,要不就是谁家夫君升官了,谁家儿子中举了,整天不是比这个就是比那个,腻烦不腻烦啊?”
“军营里多好!我是甘营,是甘家军丁字号十四队第八伍的斥候‘山猫’,亲得过大将军赏赐的庆功酒,说出来多威风!没人打听你亲爹是谁,没人在乎你穿的是不是最新时的料子,擦得是不是最昂贵的脂粉,唯有实打实的军功,才是大家伙儿眼里的真招牌!”甘营儿意气风发地大声道。
“话虽如此,可你不能在军营里待一辈子。你是个姑娘家,总要嫁入。难不成在军营里当一辈子假男人,最后找个大头兵嫁了?”陈威皱眉道。
“干嘛要嫁人?嫁人了,就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说话要细声细气,举止要扭扭捏捏,一个不妥,就会被扣上‘有失大家体统’的帽子。我得多傻,才会想着要嫁人!”甘营儿犹记得她儿时亲眼见母亲为甘氏族老所嘲讽——尽管母亲家世不俗,然,于那些个傲慢的族老看来,依然算是高嫁了。母亲生性清高,自不会与那些族老们掰扯什么,甘营儿却是气不过,偷着使过好几次坏,勉强算是出了口气。后来不知怎么被母亲晓得了,挨了好生一顿揍。她哇哇大哭辩解着,母亲却道:“他们说娘的不是,只是倚老卖老,不理他们就是。你既是晚辈,又为此下流行径,却失了做人的本分!”
陈威一想,这话倒是不错,不由“噗嗤”一声笑出来。
甘营儿顿时猜出他为何发笑,黑脸一红,怒道:“笑甚笑?吃了哈哈屁么?快给我忘干净啦!”
她不说则已,一说,愈发惹得陈威笑个不停,“哈哈哈哈”,竟捧腹大笑起来。
他笑得是——
昨日他去昭阳殿里找甘营儿,就是为了约她今日一道来看马场。结果,正遇上甘后亲选的料子做好了衣裳送来,于是甘营儿便不得不被姐姐亲眼盯着一套接一套地试装。
那衣裳无一不是精工细作,从料子到手工,件件精致绝伦。惜哉,这般好的衣裳,穿在甘营儿身上,却如“猴子著大褂”,委实能笑死个人儿!
那一层又一层的衣衫套在她身上,再披上云帛,简直能将甘营儿别扭死。步子迈不开,手臂抬不起,吃得饱饱的小肚子鼓得高高——愁得甘后不忍卒睹。
陈威强忍着笑,说了邀她次日同去马场。结果甘营儿一高兴,原地蹦跶了一下,便听得“刺啦”一声,裙边裂开了一道缝。她一紧张,低头俯身去看,却不料动作激烈了些,又将腰带给绷开了。她急忙转身去照镜子,步子大了些,一脚踩在拖地的云帛上,然后——然后就好似缠上了毛线的小猫儿一般,叽里咕噜与云帛绕做一团,顺带脚地还将曳地的裙摆给撕了个稀巴烂。
当然,最惨的是,宫婢将将扶起甘二姑娘,便听得头顶上一声清脆的动静,接着,早上好不容易才梳上去固定起来的假发髻,硬生生自当中一折为二,连带着金钗翠华,如雪片般纷纷落下。
阖宫上下,无不惊得目瞪口呆——哎呦喂,二姑娘委实太生猛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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