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第二百八十三章 意外意内(五)

说来,这池塘并不算深。沿岸处不过五尺深,中间最深的地方也只有□□尺。若是在平常,这点深度压根儿为难不到廿三。可今儿不是倒霉么?先是做了个稀里糊涂的梦,脑子本就不大清醒,迷迷糊糊地落水,紧接着又是大力一撞。这一撞,力道可不小,当即便将自己给撞晕过去,翻着白眼就咕咚咕咚地沉水了。

沈越晓得廿三水性不错,可再好的水性,也没听说过昏迷时还能划水的。他心里一急,便前后脚赶脚地也掉进水里。

好在,他距离廿三落水的地方并不远,双臂用力一摆,便如一尾灵巧的鱼儿,径直向廿三游去。

都说荷花是“出淤泥而不染”,真真是再对不过的了!

甭看那荷花清雅怡人,纤尘不染,可这都是水面上的姿态。真正懂得种荷花的人,都晓得那养荷花的池塘里,水面下可得有厚厚一层塘泥。

滕伯是养花行当里的个中翘楚,早年间在宫里时,啥名花异卉没碰过呀?养个寻常荷花,简直是小菜一碟!因着养殖寻常品种的荷花显不出他的能耐来,滕伯便独出心裁地在塘泥上做文章,非但亲力亲为地整治出一池好塘泥,还特特配上药材,生生地将塘泥配成了高档货——不说旁的,便是加在塘泥里的那些个药材,其价值足够再买几十瓮上好品相的荷花了。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塘泥的不凡造就出了荷花的不凡。粉如小舞妃,碧如青毛节,分明是最最寻常的品种,也不知滕伯配的那塘泥有多好,居然开出了三色莲台,激动地皮伯恨不能偷了荷花出去卖钱!

而此刻,清清粼粼的水面被打破了平静,一支支静若好女的荷花仿佛惊慌失措的佳人,东倒西歪没个样子,而水面下更是浑浊一片,泥翻波涌,害得沈越一时之间竟看不清廿三沉于何处。

他屏息凝神,瞪大了双眼,任凭污浊的池水刺激得眼睛发痛,不停地在荷丛间摸索。

终于,他摸到了廿三的手臂,脚下用力一蹬水,“哗啦”,如冲天白鹤般跃出水面。

午后时分,正是诸人休憩的时候。

池塘四周静悄悄的,可沈越望着躺在青石条上的廿三,只觉得惊愕万分,手足无措。

他只觉着脑子里“轰隆隆”如雷鸣般,一个声音忽远忽近,“廿三是女子!他竟是个女子!”

额滴个神呐!

在沈越二十多年的生涯中,见过的女子并不算少,甚至有自荐枕席者——对于此,他素来以冷面相对,纵花容玉貌娇怜可人,也不能令他动容半分。

然,他却未将廿三与女子身份牵连上半分。

在他看来,廿三就是个实打实的小子,说话不假颜色,行事雷厉风行,出手狠厉,胆识过人,可谁能告诉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是个女子?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柔软的触感——将廿三救出水面后,见他已然昏迷,沈越便想也不想地去按压廿三胸腹,以助他吐水。岂料,一掌下去,他立马觉察到了掌心下的异样,一触即离,却不曾想那触感却仿佛火燎般,迟迟盘桓于掌心难以消散。

直至这时,沈越在惊愕之下才注意到湿透了的廿三有多么诡异。

咽喉处,一块皮肤摇摇欲坠。而浅灰色的薄衫浸水后,变得半透明,湿哒哒地紧贴身上,显露出纵紧紧束缚也无法完全掩饰住的胸线。

他慢慢蹲下身,紧皱着眉头,细细打量着躺在石条上面目苍白气息微弱的廿三,视线有意无意地绕开了胸前。

束发的发带不知落在哪里,乌鸦鸦的头发散开,湿哒哒地沾在额头。巴掌大的小脸苍白如雪,双目紧闭,怎么看都仿佛咬牙切齿似的。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平素里觉得很桀骜不驯的下巴,此刻看来却仿佛受尽了委屈般,脆弱而无助。下巴的阴影里,一片皮肤斜斜地耷拉着,仿佛在畏畏缩缩地暗示着伪装失败。

那皮肤样的东西只有小半个巴掌大的,当中微微鼓起——很显然,那是伪装的喉结——大抵胶不够好,一沾水便松脱了。无论是颜色还是质地,都与真正的皮肤极其相似——沈越回忆着平素里廿三的样子,却发现这会儿子怎么也想不起来他以往时的喉部是怎样的。

交领下的脖颈纤细如鹅,虽不是雪白,却散发着少女独有的细腻的皮肤光泽。湿透的衣衫下,微微凸起的胸部,还有紧绷绷的腰肢——沈越既不瞎也不傻,就是没碰过女人,可也晓得女人的身体是什么样的。

眼前这一幕,清清楚楚地告诉沈越,廿三是个实打实如假包换的女子!

他不由捂上了眼——杏林大国手,望闻问切,能一眼就凭着病患的脸色判断出对方的病症,却没有看出来廿三是个女子。且,还与他朝夕相对了近两年,从夏到秋,由冬至春。

这到底是自己眼瞎啊?还是廿三伪装得太好?

风过荷塘,全身湿透的沈越却仿佛感觉不到冷意。

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抬指轻轻搭在廿三的颈边——细腻的肤感令沈越指尖一顿,似乎想要逃窜,又仿佛有些迟疑。

颈边血脉微弱,却与寻常溺水的情形有些不同。

他心里一突,双臂伸长,一咬牙,便将廿三揽入臂弯中。

荷花轻摆之处,沈越蹑风跃起,飞快地消失在池塘的另一端。

廿三只觉头痛欲裂,仿佛身陷火海之中,却苦苦不得逃脱。

一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在眼前闪过,一幕幕幻真幻假的场景在身旁穿梭。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只觉得胸口块垒如山,压得自己无法喘气,只想仰天长啸,尽散胸臆。

这是幻境吗?

还是被掩藏的记忆?

慈和温柔的女子,一手牵着懵懂幼童时的廿三,一手轻轻拍着高大将军铠甲上不存在的尘埃。

凤冠霞帔的女子,泪水涟涟地拜别母亲,摸了摸年少廿三的额发,转身迈出门槛。大红的嫁衣在身后划出一道绚烂的凤尾弧线,却令廿三无端地伤感。

白色的孝服几乎掩埋了廿三小小的身躯,他却怎么也哭出不来——母亲被锁在那冰冷的棺椁中,再也不理睬他了。而那个男人,只顾着自己伤心。

讨厌的男人牵着马,讨好地望着廿三嘿嘿笑。可廿三一点儿也不觉得他讲的笑话有什么值得可乐的。他冷冰冰地说:“你笑个屁啊!娘过世了才多久,你就敢笑?!”男人僵住了,仿佛冰冻的柱子。

那个自诩“天下第一好哥哥”的家伙,屁颠屁颠地来给他送点心——那家伙说,这是最好吃的点心,他一口气连夜策马跑了二百里,才从最近的府城里最好的点心铺子里买到的。呸!这也算是点心?他鄙夷地望着那家伙,嘲笑道:“姐姐宫里的点心才算得上好吃。你这个,是喂狗的么?”那家伙怒了,抓起一块点心就往嘴里塞,气道:“我吃了!算是喂狗么?”廿三语塞。

“娘——”

“爹——”

“大哥哥——”

“姐姐——”

**注:

小舞妃、青毛节:都是荷花的常见品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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