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平十四年。
自打暑月里国主陈昂嘴馋贪凉多用了一盏鲜藕汁子,当天夜里就起了好几回,次日寿安殿外就有太医一天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候着,到如今入秋,已有两个多月了。
这两个多月里,陈昂的身体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勉强能上两□□;可不好的时候,却只能连着数日休朝,只有三公等重臣才能入寿安殿觐见。
如今,秋风起,黄叶落,正是肃杀之际,而国主的身子也在一日不如一日地衰败。
这日,太医院的院正大人亲自给国主切脉。他大着胆子往国主面上仔细打量,心里随即一“咯噔”,顿觉自己的脑袋与脖颈分家的时日不远了。
陈昂见院正不说话,心里便明白了几分。他也不想说什么,只摆摆手,便有贴身服侍的太监走过来将院正引到偏殿里开方子。
此时,寿安殿里,除了躺在龙榻上的陈昂,就只有自小服侍他的大太监孟绦。
陈昂努力撑起头颈,往重帘外望了望,见再无旁人,便冲着孟绦招招手。
孟绦赶紧过来,俯身贴近陈昂。
“王后和太子那里。。。。。。”陈昂压低了声音道。其实,便是他不刻意压低声音,此刻,他的气力也没法大声说话。
虚弱的气息带着丝丝凉意拂过孟绦的耳际,他心头一酸,眼圈便红了。
他赶紧又将身子往下降了三分,好让陈昂省些力气。
孟绦低声道:“圣上放心,娘娘与小殿下一切安好,明里暗里,都有陛下的人护卫着,便是太后娘娘亲自去,也是无用的。”
“不要。。。。。。不要告诉。。。。。。告诉她们。。。。。。”陈昂只觉得疲惫至极,只是,他还有很多话要吩咐,只能强撑着精神气喘吁吁。
孟绦听了这吩咐,却不曾立时点头,反而迟疑了一下。
陈昂发现了孟绦的迟疑,皱眉道:“怎么?”
孟绦只觉得胸口憋得难受,便死咬着牙将那口气生生压下去,然后闷声闷气道:“昨儿,娘娘还问小姣呢,说好久没见着陛下了,也不知现今陛下在忙什么。娘娘问这话的时候,小殿下正在练字,也道,先前陛下给小殿下写的字帖,他都练熟了,单候着陛下过去时写给陛下看呢。。。。。。”
说到这儿,孟绦再也说不下去了,只能抬袖紧紧捂住口,将哽咽声憋着吞入喉中。
陈昂闻言,想要笑一笑,却发现要翘起唇角怎么就那么难。他只得喘了几口,才缓过劲儿来,“你叫。。。。。。叫小姣。。。。。。哄着点儿阿毛,别让阿毛总念着朕。。。。。。朕。。。。。。不是个好父亲。。。。。。”
孟绦流着泪拼命摇头:“圣上。。。。。。圣上。。。。。。圣上在说什么糊涂话呢?您给这话给娘娘和小殿下听到,指不定多伤心呢。。。。。。圣上要好生休养,再过半个月,就是小殿下的生辰了,您可得好好给小殿下准备生辰礼呢。。。。。。”
孟绦哭得伤心,一张白净无须的脸糊满了眼泪鼻涕。论说,他这可是御前失礼,依着“大不敬”是要治罪的,然,此刻,这对君臣却毫不在意。
直至过了小半个时辰,孟绦才又听得陈昂幽幽道:“朕这身子骨,自不能去冷宫看望她们娘儿俩了。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
“有的!有的!圣上,您可别自个儿先泄了精神气呀。。。。。。”孟绦最怕陈昂说这话,然,话音未落,就被打断。
“朕的身子。。。。。。朕自己明白。你也别说那些宽慰朕的话了。。。。。。有要紧的事儿。。。。。。”
孟绦一听“要紧的事儿”,赶紧凑到陈昂唇边。他一边听,一边瞪大了双眼。待得陈昂吩咐完毕后,他便应道:“圣上放心,老奴这就去安排。只是时间上面,或许要费点周折。。。。。。”
陈昂吩咐了好些话,此刻,只觉得筋疲力尽。他微微阖上眼,几不可闻地轻轻一嗯,明白了孟绦话里的意思——
这段时间以来,太后娘娘对寿安殿盯得愈发紧了。要想躲过太后娘娘的眼线办成这事儿,还真不大容易。
当夜,陈昂在寿安殿里枯等了一夜,却始终不见人来。
直至晨曦自明瓦透入殿里,将龙榻前的绡帐映上一道道粉白的光芒,陈昂才叹息着阖上了眼。
这一日,他一觉睡到晌午都还没醒过来。
孟绦很高兴——圣上已经好久没睡过这么长时间了。然,他却不知,尽管陈昂睡的时间不短,却做了一连串乱七八糟的梦。
他梦见早逝的母后,梦见父王牵着母后的手一道往宫门外走。他提着衣摆在后面不停地追,不停地跑,却怎么也追不上,只能徒然地望着父王母后越走越远,直至消失在宫门外。而一回头,他又愕然发现王后甘韫儿牵着儿子的小手,一脸哀怨地瞪着自己,仿佛在埋怨自己不是个称职的丈夫和父亲。
一会儿,他又梦见了小姨子甘营儿,披头散发满身是血地冲着自己奔来,几步外,弟弟德王陈威似笑非笑地跟在后面,手中却提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刀。他大惊,赶紧将甘营儿护着,却不料陈威手中的刀竟径直向自己戳来,不偏不倚,正中自己的胸口。。。。。。
“啊——”陈昂只觉得胸口剧痛,大喊一声,随即醒来。
守在龙榻一侧的孟绦闻声赶紧掀起绡帐,便见陈昂面色苍白,满头冷汗,唇色淡得几乎不见一丝血色。
他大惊,冲着殿外喝一声“快穿太医”,同时连拖带抱地将几乎要滚下榻的陈昂扶回去,拿出软帕细细擦拭陈昂额上冷汗。
不一会儿,那帕子就湿透了,冰凉冰凉的,如孟绦绝望的心。
国主吐血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太后娘娘姜氏的耳中。
乍闻这一消息,姜氏先是一惊,随即一喜。
惊的是陈昂这身子骨也太不经用,也不过两个多月,就败坏成这个样子。而喜的则是,如此一来,吾儿阿威很快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坐上那个位置了。
而在这一惊一喜之下,姜太后还是有着几分隐隐的不安。
时至今日,她打着“为稳定社稷民心”的旗号,已经暗示过陈昂三四次,要他立德王陈威为王太弟。然,也不知陈昂是真不懂啊还是装傻,至今不曾应下来。
——倘若陈昂就这么一病不起归天了,阿威作为先国主的嫡子,陈昂最亲厚的弟弟,自然会成为名正言顺的继位者。
——只是,阿威久不在朝中,与诸位朝臣的关系并不密切。尽管姜尚德等占了半边朝堂,可要紧的位置上,还都是先国主留给陈昂的那些重臣。
——这些老不死的,眼里只有陈昂那废物,压根儿没把哀家娘儿俩放在眼里!若是陈昂就这般病死了,阿威继位时,这几个老不死的难免要给阿威使绊子。虽说说些酸话也碍不着阿威登基,可万一老不死的话传出去了,可叫天底下的人怎么看待阿威呢?
唉,若非祖宗之法规定传位诏书必须发明诏,由待诏奉旨亲书,由三公为证,她早就设法做出假的传位诏书了。
这么一想,她又不禁想起那份东西——都说一回生二回熟,便是密诏,做过一次假的,再做二回又如何?
念及此,姜太后心中一凛。
她深谙那几位老臣,无论在朝中的分量还是民间的声望,都是绝不容小觑。未免将来儿子登基时宵小捣乱,姜太后决定还是要逼着陈昂亲下传位诏书。
她要天下人都晓得,吾儿陈威可是手捧诏书的名正言顺的新国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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