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昂既然吐了血,那距离宾天也就是数着日子了。
倘若哪日突然咽了气,传位诏书可怎么得?
尽管姜太后笃定亲儿子继位十拿九稳,可若是没有传位诏书,到底不够光彩。故而,她想了想,还是决定要往寿安殿走一遭。
——瞅瞅,当了婊子还想立贞节牌坊!
寿安殿外。
一干宫奴宫女悉数跪在殿墀外,身子伏得低低的,头也不敢抬半分,各个屏息凝气,生怕喘气的声响大了碍着眼被拖出去。
姜太后尖利的喝声断断续续,便是隔着数重殿门,也能传入耳中。
而在寿安殿内。
只有三人。
躺在龙榻上的,是国主陈昂。
傲然立在几步外的,是姜太后。
而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嗑得额头都出血的,则是大太监孟绦。
兴许是姜太后觉着累了,又兴许是陈昂不理不睬的态度令她一筹莫展,终于,她闭上了嘴巴,唇角的一抹嫣红被喷溅的口水洇开了边晕,显得恶心兮兮。
孟绦依旧在磕头,鲜血顺着额头流至眼角,看上去令人惊恐。
姜太后又气又怒地瞪着紧闭双眼的陈昂,牙齿咬得咯吱吱响,恨不能一把将他揪起来,拖到御案前将传位明诏写下来。
可是,她只能这么想,脚下却一步也迈不出。
“娘娘!娘娘!求娘娘放过陛下罢!陛下的身子骨再也经不起折腾了!娘娘!娘娘!念在先国主的份儿上,求您高抬贵手啊——”
孟绦将这声“啊——”扯得格外长,传入跪在殿外的人的耳中,显得极为凄厉,令他们不约而同地齐齐打了个哆嗦。
姜太后也给孟绦这鬼叫吓一跳。
她捂着胸口,扭头叱骂道:“陛下还没死呢,你鬼嚎个什么?”
孟绦又在磕头了,“是是是!娘娘说得对!娘娘金口玉言,陛下必定能得上天护佑,龙体康复,寿安万岁万万岁!”
姜太后一噎,脸色更加难看了——呸!哀家的金口玉言可不是为了让他“龙体康复”,更不可能让他“寿安万岁”!
还万万岁?
做梦!
他若万万岁了,哀家的阿威可怎么办?
姜太后将孟绦在心里骂了不知多少遍“死奴才”,下定决定待陈昂咽气了必定要让他一杯毒酒殉了主,也好全了他们这一对主仆情分。
粗粗喘了好几口气,姜太后这方觉得胸口没那么憋闷了。
她瞪着面无人色的陈昂,冷笑道:“陛下,哀家不管你是真睡还是装睡,这话你都给哀家听明白了!传位诏书必须写!你必须当着朝臣的面儿将王位传给德王!这是为你好,也是为了南秦国的百姓好!”
说罢,她挥了挥手中的帕子,像是要挥去陈昂带来的晦气,一脸嫌弃地掉头就走。
刚走出几步,她突然停下脚步,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又道:“啊——对了,甘韫儿还在冷宫,是也不是?啧啧,虽说是个废后,可听闻陛下对她还余情未了呢!陛下,为着她,你也阖该写下传位诏书。看着传位诏书的份儿上,哀家赐她个体面的死法儿。哼!你好好想想罢!”
一干宫人簇拥着姜太后姗姗而去。
寿安殿外,原先躲起来的宫人们又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值守在各处。
孟绦一阵忙碌地小跑,前前后后地仔细检查一番,冲着隐藏在各处的暗卫们轻轻点头,便又返回殿内。
“陛下——陛下——”他轻声唤道。
片刻后,方见陈昂吃力地张开双眼,失神地望着帐顶。
“太后娘娘走了。。。。。。”孟绦低声禀告。
“唔。。。。。。走了。。。。。。就好。。。。。。”良久,陈昂才回应了一句。他缓缓偏过头,顿时被孟绦血里呼啦的脸给吓一跳。
“你你你。。。。。。你为了朕,遭这份罪。。。。。。”他一惊,双颊顿时泛出不正常的潮红,随即便是一串剧烈的咳嗽。
孟绦大惊,赶紧安抚陈昂。好不容易待他停下了咳嗽,孟绦方讪讪道:“老奴方才忘记擦脸了,惊扰了陛下,请陛下赎罪。”
“你有什么罪?是护主的罪么?”陈昂似有若无地淡淡一笑,神情冷得可怕,“方才,你也听到了。她这是要逼死朕呀!”
“太后娘娘委实太狠心了。。。。。。”孟绦一脸怒色。
好歹,她也抚养过朕一场,朕也唤了她几十年的‘母后’。难道,她就不念母子的情分么?朕待太后娘娘,待德王,是一片真心,是真得将他们当做朕的母亲的弟弟看待。可是,可是。。。。。。”陈昂难过地摇摇头,说不下去了。
孟绦双目蕴泪,却不知如何安慰。
良久,他方听得陈昂低声道:“朕要见王后,今夜,就要见到她!”
他死死盯着孟绦,一字一顿地吩咐:“你现在就去安排!无论如何,今夜,朕务必要见到王后!”
昨儿,陈威便下旨要见王后娘娘。
孟绦立马安排,可因着太后娘娘的眼线盯得太紧,王后娘娘出了冷宫,还没走到一半就只得返回。
此刻,孟绦恨不能生出一双翅膀,径直将王后娘娘从冷宫里驮进寿安殿里,好让这对天下至尊至贵的可怜夫妻见一面。
在守护冷宫的禁卫首领屠保山等人的掩护下,甘韫儿以小宫奴的打扮偷偷潜出冷宫。躲过了姜太后放在寿安宫的眼线,直至子时二刻,她方见到丈夫。
不过是相距一个月未见,甘韫儿怎么也想不到丈夫会变成这副模样。
她抖着手去摸丈夫凹陷的两腮,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个月前,他们还在冷宫中彼此依偎。尽管彼时,陈昂的精神不是太好,偶尔也会咳嗽两声,可他说“不妨事,咳嗽两声算不得病”。
他既那么说了,甘韫儿也就只能吩咐孟绦多加上心些。
哪承想,再见时,却是如此景象。
一时间,甘韫儿心如刀绞。
尽管,她对丈夫有失望,有灰心,甚至,有恨。然,却不能抹杀彼此之间的情分。
他们有过甜蜜的岁月,有过依偎的温暖,他们还有一个儿子——纵然现今的甘韫儿对丈夫的情意不再如当初那么纯粹,可毕竟,陈昂护住了她——宽厚得让人觉得软弱的陈昂,面对姜太后的咄咄逼人,他终究,做到了一个丈夫该承担的责任。
“韫儿。。。。。。韫儿。。。。。。你什么都不要说。。。。。。听朕说。。。。。。”陈昂紧紧攥牢甘韫儿冰凉的手,吃力地将它揣入怀中,气喘吁吁道,“朕的时间不多了。。。。。。朕有要紧话要给你说。。。。。。你不要打断朕。。。。。。”
陈昂的气息疲软地令甘韫儿几乎感受不到,可是,耳边的低语却仿佛一记记重锤敲在心上。
她瞪大了双眼,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无声地点头,无声地流泪。
她的双手,依旧被丈夫揣在怀中。
丈夫的怀抱,单薄,却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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