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一夜比一夜变胖,眼见熙平十四年的中秋就要来临。
若是往年,到了这会儿,京城的扎灯铺子早就忙得不亦乐乎,里里外外挂满了老主顾预定的各式彩灯。什么兔子灯,团圆灯,美人灯,荷花灯,便是最贵的走马灯,也有不少人家早早预付了订金,单候着到了中秋前一日便会送上府去。
然,今年的中秋节,却显得冷清了许多。
但凡消息灵通点的人家,都觉得只怕今年这个中秋不大好过——据说国主病重,就连太医院的院正大人,都束手无策。还有人说,朝中某位大人还举荐了名医,可名医也只有叹气。
一时间,人心惶惶,哪儿还有心思过中秋哟?
相较于只得道听途说的小老百姓,朝堂上各怀心思的人也多多少少有了些动静。
这段时间以来,就属礼部尚书姜尚德蹦跶地最欢腾。
隔三岔五地,他就着人上奏折,无一例外都是“立储”。
其实,朝臣们都看得分明,一旦山陵崩,那继位的只有德王陈威——国主并无子嗣,德王是他血脉最近的弟弟,除了他,也不可能有第二个人选。
而正因为如此,朝臣们才觉得奇怪——这继位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德王殿下还着急个啥?还非得陛下立下传位明诏不成?
不乏有心思通透之人猜出了一二:手捧明诏继位当然会更好看些,可是,依着德王一贯的脾性,他可不是那等喜好这面子功夫的人?难不成,这只是太后娘娘的意思?哎呀,若是这般,那可就是后宫干政了呀!既如此,这般明晃晃的干政,岂不落人口实?这太后娘娘图个啥?难不成是——心虚?
那么,她心虚个啥?
姜尚德一脉呈上的奏折,悉数被留中。尽管如此,他依然蹦跶地欢,大有为了德王外甥鞠躬尽瘁不要脸面的架势。
而与此相呼应的,却是后宫里太后娘娘一日比一日难看的脸色。
八月十五。
依着惯例,月半的朝会在这日只会走个过场,朝臣们早早地将诸事理完,向陛下汇报一番“天下太平百姓安康四海升盛”,便可封印回府了。若是走得快,说不定还能在家门口遇上奉旨前来颁赏的宫奴——三四对精致的宫灯,两三盒宫制的点心,若是简在帝心的人家,还会赏赐金玉如意或者沉香珠串什么的,那便是大大的体面了。
然而,不知怎的,今日的朝会却似乎有些不同。
迟钝的朝臣偷偷地东张西望,却见文武两列有条不紊地雁列两边,这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难不成,今儿的朝会上会见着陛下?
哎哟喂,说起来,陛下病疴缠身,已经好久不曾上朝了,一干朝事均由三公及首辅及三省六部的官员处理。怎地?莫非陛下病恙已愈?
孟绦将国主陈昂吃力地扶上龙椅。只这一个动作,陈昂便已是满头冷汗,唇色发青。孟绦心里急得不行,赶紧从袖子里掏出帕子就要擦汗,却见国主轻轻摇摇头,又冲着他使了个眼色。
孟绦会意,亲手搬过一张描金绘凤的软椅,放在丹墀一侧。
诸臣见状,大吃一惊,不由纷纷低声交头接耳起来。其中,尤以礼部尚书姜尚德的声音突出。
姜尚德左顾右盼,面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之色。这会儿,已有几个谄媚小人远远地冲着他又是抬手又是弯腰,似乎在恭祝他心想事成。
倒是朝臣中领头的那几位老臣,不动不摇,似乎完全不觉得这张软椅的出现有何不妥。
珠帘之后,一个高傲的身影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群臣。
待得孟绦高呼一声“恭请太后娘娘千岁——”,珠帘两侧的宫女以手中玉钩将珠帘一分为二地划开,姜太后便在诸臣毕恭毕敬的“太后娘娘千岁金安”的请安声中悠悠踱出,慢慢地走到软椅前,缓缓坐下。
金鞭脆声响起,大殿上鸦雀无声。
许久,却不闻丹墀之上声响。
姜太后有些不耐烦了,正想开口相催,却恰好对上殿下端立的姜尚德的视线。姜尚德冲着她微微一摇头,姜太后只得继续忍耐。
又过了好一会儿,方听得国主的声音自丹墀上传来:“今日朝会,诸臣齐备,朕有要事宣布——”
姜太后眼底浮出喜色,便忽略了陈昂的中气似乎比前几日好了些许。她双手缩于袖中,交错于腹前,右手的指尖堪堪碰到左腕上的紫玉嵌宝的镯子,触手生暖——这玉镯是德王孝敬的,据说是自东海异邦而来。她欢喜得紧,非要紧的大日子舍不得戴上。
“此事兹事体大,关乎我南秦国国本,故此,朕于今日朝会之上,与诸位爱卿共定此事。”
陈昂只觉得一阵气短,嗓子里痒痒的,忍不住就想咳嗽。他赶紧抬手,装作抚摸胡须的样子,将手中的药丸急急送入口中。
药丸入口即化,他顿觉喉中一片清凉,气息也平缓了一些,便又提起了几分精神。
他冲着孟绦略一点头,孟绦便走出一步,高呼道:“宣——诏——”
宣诏?
二字一入耳,阶下诸臣再也稳不住了,纷纷瞪大了双眼,张大了嘴巴,视线齐齐落在孟绦手中的那副明黄诏书上。
姜太后亦是一惊。
今早,孟绦亲来她寝宫,说是陛下有要事在朝上宣布,事关国体,请太后懿驾临朝。
当时,她只顾着喜上眉梢,心道:这一日可算来了,也不枉哀家三番五次地逼迫他。这孽障,非得见好才肯松口——若非哀家那日应了他在他薨后允废后陪葬王陵,只怕他还磨叽个没完呐!
却不想到了朝堂上,这孽障做事倒也上道,居然悄不声地将传位诏书都给拟好,也不知写得好不好,有没有将哀家的阿威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啊?!
当期盼已久的消息突然以出乎意料的方式降临时,多数人会在那一刻发晕。纵然身为贵极至尊的太后娘娘,其实也长了颗凡人的心,在巨大惊喜的冲击下,也会砰砰乱跳,也会头晕目眩。
这不——这会子,姜太后可不就晕地耳朵都嗡嗡作响,只瞧见孟绦的嘴巴一张一合,却什么都听不清。
可听不清又有何妨?无非是传位给德王,难不成还能有其他说辞?
她将视线移至丹墀之下——咦?怎么朝臣们的神情不大对头啊?
尤其是姜尚德——喂?你那是什么德行?竖着眉毛瞪着眼,什么意思?阿威登基后,你就是国舅,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哀家不是已经替阿威答应了你,待阿威登基后升你做首辅么?怎么?现在就等不及了?
她越瞅越生气,甚至站起身来,怒气冲冲地向着不成体统的姜尚德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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