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尚德目瞪口呆地望着面前一脸怒色的太后阿姐。若非此刻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定会抓住阿姐的手臂不停地摇晃，直至将她摇清醒——

“娘娘？娘娘？您怎么啦？您可听到那诏书里怎么说？”姜尚德恨不能扒拉到太后阿姐的耳朵边，冲着她大喊。

姜太后瞪着没个样子的弟弟，愈发生气了，正要开口斥责，突然，姜尚德将她用力一推，她不由自主地原地转了半圈。

大殿上下，随着突然出现的两个身影，顿时变得一片安静，落针可闻。

姜太后微微抬起头，视线落在那一大一小两个人身上。

大的那个，是久违的废后甘韫儿。只见她一身王后朝服盛装，头戴九龙四凤翡翠金冠，身着深青翟衣，裙裾边是织金色小云龙纹，腰间玉革带以青绮包裱，描金云龙，饰以金玉，端地尊贵无双。

甘韫儿面色略带憔悴，然，眉目间却不见悲苦之色，眼神明亮坚毅。她右手牵着一个小童，矮小瘦弱，莫约两三岁的样子。

那小童紧紧攥牢甘韫儿的手指，紧张地望着丹墀下的一干群臣。清瘦的小脸绷得紧紧的，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瞪得又圆又亮。

“这是？这是——”突然，白发苍苍的首辅大人迈出一步，语音颤抖中又带着不可置信的惊喜，“这是——莫非，这是小殿下？”

“正是！”陈昂微笑着，抬手向那小童招招手。孟绦赶紧过去，冲着甘韫儿和小童施礼，然后从甘韫儿手中牵过小童的手，将他送到陈昂身边。

陈昂轻轻握住小童的手，目光温柔地打量了一会儿，方抬头对群臣道：“这便是朕的太子，也是我南秦国未来的国主！”

参见太子殿下——”

“恭喜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首辅的带领下，诸臣仿佛大梦初醒般，纷纷叩拜。在参差不齐俯身叩拜的群臣中，犹自端立的姜太后，以及她身旁的礼部尚书姜尚德，显得格外突兀。

直至这一刻，姜太后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什么？哪来儿的太子？

就这小崽子？

不可能！

“慢着——”姜太后怒喝道，“自打废后之后，哀家执掌后宫，恪守规仪，却不知道这所谓的‘太子’从何而来？至于废后甘氏，你好大的胆，竟敢□□宫闱，祸乱天家血脉，罪不容庶，阖该千刀万剐。来人！将甘氏拖下去，乱棍打死！”

“谁敢？”姜太后话音未落，国主陈昂登时大怒。

“甘氏乃朕之元后，贤良淑德，母仪天下，无可厚非。更勿论她为朕诞下太子，即便身处恶境，也悉心教导。她于我南秦国，有大功！”虽则早已预料到姜太后会发难，然，当真正面对这一刻时，陈昂依然心痛。

他挣扎了几下，想从龙椅上站起来，却发现腰腿无力，只得无奈地放弃。他冲着孟绦使一眼色，孟绦会意，小心翼翼地将站在龙椅旁的小童抱起，轻轻地放在陈昂怀中。

陈昂搂着儿子小小的身体，感受着臂弯里柔弱的骨骼温暖的血脉，只觉得心都要化了。他咬紧牙，想着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将这件事落实了，务必要让这娘儿俩堂堂正正地站在朝堂上，光明正大地面对天下百姓，如此，方对得起自己这为人夫为人父的身份。

“熙平十年，德王报奏朝廷，说甘飞扬带领甘家军谋反，被他发现，斩杀于伏龙坡。之后，朕派人勘察此事，至今疑点重重。这也就是为什么朕至今没有颁发明诏定罪甘飞扬的原因。”

“然而，尽管谋反一事尚有不明，可太后娘娘却一力主张赐死王后，甚至以死相要挟。朕不敢有违孝道，可又不能冤杀无辜，只得将甘氏废黜，幽禁在冷宫中。”

“朕与甘氏相识于少年，幸得先国主赐婚，相濡以沫，鹣鲽情深。只是事多磨砺，久无子嗣，难立国本。”

“然，幸得上天庇佑，甘氏在被废黜之前，便已怀有龙嗣。”说到这儿，陈昂一顿，冲着孟绦微微颔首。孟绦随即捧出彤册来，双手送到首辅面前。

首辅接过彤册，一页一页展开，仔仔细细地核对。

片刻之后，他又将彤册示于三公。三公看得格外仔细——事关天家血脉，可丝毫大意不得。

过了一会儿，首辅与三公彼此会了会眼神，心下了然，便点头道：“彤册所载，准确无误。”说罢，他就要将彤册交还孟绦。

孟绦正要伸手去接，却不妨落了个空。他纳闷地望着首辅大人捧着彤册，一步一步走向站在大殿另一侧的姜太后。

“太后娘娘执掌后宫，法度森严，想必于这彤册并无疑义罢？”首辅高高捧起彤册，毕恭毕敬地呈于姜太后面前。

首辅似笑非笑地望着姜太后，眼中既有挑衅又有嘲笑，只是一开口，却端地是毫无瑕疵地恭敬：“太后娘娘虽为继后，却也对陛下有养育之恩，曾经待陛下有如亲子，堪为天下女子的楷模。今日陛下册封太子，是我南秦国国祚绵长，这其中，太后娘娘功不可没啊！”

那“曾经”二字，咬得格外重，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这一刻，姜太后只觉得胸口几要气炸了！

她瞪着首辅那满是皱纹的老脸，恨不能立马伸手挠出几十个血道子来。

这老贼，信口开河，指桑骂槐，目无尊上，当诛九族！

能站在这大殿之上的，哪个不是人精子？首辅大人这一席话，谁还能听不出来是正话反说啊？

尤其是“功不可没”那四个字，充斥着满满地嘲讽——若非姜太后以死相逼，身怀龙嗣的甘后娘娘又怎么会被废黜？而在凄凉寒苦的冷宫中，甘后娘娘经历了怎样的艰辛才生下小殿下？又费尽了多少心机，才在姜太后一手遮天的后宫中瞒过诸人，将小殿下抚养长大？这其中，几经困苦，几经险恶，不难想象啊！

念及此，诸臣忍不住抬头前望，便见龙椅上一大一小两张脸，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若是还有人嚷嚷什么“祸乱天家血脉”，那简直就是睁眼瞎啊！

望着小太子清瘦苍白的小脸，颇有几位大臣心虚地低下了头。先前，他们跟着姜尚德上奏折要立德王殿下为王太弟，多多少少也是想着国主并无子嗣的缘故——以此为借口，便能令自己心安理得地谋好处。

而今，小太子就在面前，明明已是三岁，却身材瘦小——可见，小太子跟着王后娘娘在冷宫里没少吃苦。

念及此，他们暗暗挪移脚步，不动声色地远离了姜尚德几分。

“哼！便是甘氏所生，又能如何？别忘了，他可还有个谋反的外祖呢！”姜太后突然指着陈昂怀里的小太子，尖声喝道，“甘贼谋反，证据确凿。而陛下你只苟念私情，弃大义于不顾，枉为南秦之主。”

“便是陛下一力要传位于甘贼之孙，也要问问我南秦百姓认不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