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吵吵嚷嚷个没完的时候,甘营儿也没闲着。虽则老管家不停嘴地劝她不要贸然出府,乖乖待在府里等着他去打探消息,然,甘营儿面上虽应承着,可一到夜里,她的房里就早早熄了灯,被垛高高堆起,里面塞了个大枕头。
甘营儿一身黑衣,将头面都裹起来,仿若小贼一般,借着身手灵便,躲过宵禁巡逻,去夜探百官门户。
武勇侯府是武将门第,素来与文官交往淡薄。即便甘飞扬娶了国子监祭祀的长女为夫人,也没有与文官走近多少。而随着武勇侯夫人的父亲过世,侯夫人谨闭门户,那就更不怎么来往了。
甘飞扬素来是个谨慎人,深谙帝王忌讳,故而常年驻守边关,并不与朝中诸臣有密切往来。这也是先帝极看重他的原因之一。不过,因着他人品甚好,在武将中素有声望,纵非刻意,也有几个谈得来的交好之友。
而这些天来,在朝堂上依旧为甘飞扬抱屈的,也就只有那几个武将了。
甘飞扬先是凭着记忆,摸上了几家文官的门院。依稀记得母亲曾提起过,这几位都是外祖父的学生,当年与外祖家走得很近,人品还算正直。
她凭借扶疏树影遮蔽身形,连着五六个晚上蹲在人家书房外或者寝室窗下,偷听窥伺。
出门前,她特特给娘上了一炷香,好生祷告了一番,嘀咕了几句为难的话。本心里,她也不想做小贼啊!怎奈如今非常时刻,等着老管家打探消息,那得等到天荒地老。还是自己亲自出马来得利索!不得已,只能出此下策。
况且,她还留了个心眼。虽则娘说个这几位官员为人不差,可如今的武勇侯府已非当日的武勇侯府,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谁知道他们会怎么变?先偷听一二再说。若真是可信赖的,倒不妨现身问个明白。
也亏得她这般谨慎,还真给她发现了两位已然“变了心”的官员。一位是御史大夫,另一位是鸿胪寺少卿,正在与姜派官员嘀嘀咕咕呐,恰被甘营儿逮了个正着。
然后——
然后,一位当夜翻身跌下了床,伤了腰,另一位遭遇了“鬼剃头”,变成了个光葫芦,连门不都不敢出,次日就告了假。
虽说也算是出了一口气,然,在甘营儿心中,这两人已经印堂发黑了。
另几位文官,也只是一昧地对着老妻长吁短叹。其中一位的老妻约莫是个悍妇,攥紧拳头捶他,“做甚叹气个没完?你们文人不是最讲究风骨的么?你的风骨呢?”
那位大人被捶得“哎呦呦”直叫唤,忙不迭地解释:“不是为夫没有风骨,委实是现下朝堂上没有我说话的地儿!你可是没看到,只要姜尚德使个眼色,真是一窝蜂地窜出来要给武勇侯扣罪名,迫得圣上连张嘴的机会都没有,更何况我等!嗨,给你说也是白说,你个妇道人家,不该操心这个!”
结果,他立马又受了一记猛捶,“你个没良心的软蛋!可是忘了当日咱老家郡城被贼寇围了大半个月,断水断粮,眼见就要破城屠人了,要不是武勇侯千里奔驰相救,你爹娘和我,还有咱们的儿女闺女,都得变成鬼!如今,武勇侯遭了这天大的冤枉,旁人眼瞎,我可是眼明心亮的!我是万万不会信那些乌七八糟的话!哼哼,谁敢在我面前说,看老娘不捶死他!”一边恨恨地骂着,伴随着的是“格吧格吧”的骨节声响,可见委实是个不好惹的婆娘。
甘营儿听得眼眶发热,强忍着才没有将泪留下。她想:终究,爹爹没有白活一场——这世上,不是个个都没良心,总有人记得爹爹的好!
查探过了文官,甘营儿又往几家与甘飞扬交好的武将家里去窥伺。不过,她终是大意了——她前脚踏入头一家,窝在寝室窗下,一句还没听着,就被淋了一头冰水,还给抓了个现行。
蒲扇般的手爪一提,便见身形瘦小的甘营儿一把提溜到屋里,然后,颈边一凉,一柄雪亮的短匕就横在咽喉前。
“臭小贼,敢偷到老子家里来?看老子不——”手握匕首的大汉骂骂咧咧,伸手一把扯下甘营儿面上的黑布。
“营儿?”
“屠伯伯——”
甘营儿嘴巴一瘪,泪珠子就滴滴答答往下掉了,唬得那大汉顿时慌张起来,“别别别,别呀——”
这时,自大汉身后闪出一位妇人,珠圆玉润,宽额丰颊,只着了件家常衫子,梳着最简单的圆髻,脑后插着根银簪,笑眯眯地望着她,眼中是七分好奇三分慈爱。
“走开!”这妇人一把推开那大汉,握住甘营儿的手,道:“我是你屠伯母。你就是武勇侯的二姑娘罢?老早就听老屠提过你,今日一见,果然是个不寻常的孩子。”
这大汉乃是禁军统领屠保山。十年前,他尚为五品边将,因武艺出众,后为武勇侯推荐而入京为禁军都统,护卫王宫。这几年,他步步高升,已经升为禁军统领了,高居禁军一把手,可见深得国主信赖。
昔日屠保山为边将时,并非在武勇侯麾下。只是他的上司屡屡夺其军功,不予升职,反而一昧压制。武勇侯看不过眼,又不好直接插手,便上了封举荐的折子,这才令屠保山不再于边关郁郁蹉跎下去。
屠保山念着武勇侯的好,书信不断,两人交情匪浅。数年前,甘营儿随德王赴京时,还替父亲向这位屠伯伯递过书信,返回时也带了不少屠家送的礼。
屠保山虽看上去是个粗鲁大汉,实则心细如发,不然,也不能十年间就从禁军都统升为统领。他一见甘营儿这样,激动得险要老泪纵横,“营儿,你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那消息传来时,我死都不相信!我那老弟,如何能。。。。。。又说没有你的讯儿,生死不晓,我就说,你定还活着!我不信老天会这么不开眼!你还活着,真好。。。。。。真好。。。。。。。呜呜呜。。。。。。”
说实话,老爷儿们哭起来真是不能看。这才说了句话,在看罢,眉毛胡子上都是湿哒哒亮晶晶的,眼泪鼻涕糊在一道,哎呦喂,也就是这会儿甘营儿心情激荡没在意,不然,保准儿给恶心得够呛!
屠夫人是个谨慎人。她将丈夫与甘营儿让到了里间,自己亲自守着门,侧耳倾听两人对话。
甘营儿将当日发生在伏龙坡的情形大致说了一遭,却隐去了有关德王的事。然后,她急切地问道:“我姐姐现今如何?国主对我爹的冤情可有什么说法?”
屠保山是禁军统领,可是要日日在朝堂上立着的,自然晓得这些天来的情形。他择要紧的说了,叹气道:“虽说我们老哥儿几个都在为武勇侯喊冤,奈何咱们武人不及那些文官嘴皮子利索,人也没他们多,总是争不过他们。”见甘营儿一脸黯然,他又赶紧补充道:“不过,圣上倒是不信那些个胡言乱语,一力维护武勇侯与娘娘,至今不肯下旨定罪。倒是德王的折子一来,姜家那些狗腿子们蹦跶地越发高了,整日汪汪汪,气得老屠我恨不能抓住狠揍一顿!”
甘营儿一边仔细听,一边将之与先前在几家文官处偷听壁脚得来的消息相互对应,并无所差。她一听“德王”两字,心头大恨,拳头攥得“咯叭”响,“我晓得姐姐必然极担心我,可是又无法传讯于她。屠伯伯,您能帮我给姐姐传个讯儿么?就说我还活着,要姐姐也好好的。”
却见屠保山面露难色,“侄女儿啊,不是屠伯伯不帮你,而是王后娘娘已被国主下旨禁足了。”
“啊?为甚?他要对我姐姐做什么?”甘营儿大吃一惊。
“别着急啊,听我说!就在前日,圣上下旨,令王后娘娘禁足凤仪宫,还钦点了一队禁军严密看管。不过,我瞅着虽是禁足,可用度上并没有变差,只是不许王后娘娘出凤仪宫。”
“论理,这禁军是屠伯伯我管着,传讯儿并不难。只是,如今这看管凤仪宫的禁军是圣上亲自挑选的,只听圣上的令,我没法插手啊!要不,你再等等,屠伯伯寻个好时机,必将讯儿递给娘娘,好令她放心。”
甘营儿望着屠保山满是愧色的面庞,露出了感动的神情,心里却并不十分相信。
自打德王陷害冤杀了她的父兄,她就不会再轻易相信一个人了!
这世上,面忠之人,谁晓得其心奸否?
注:
**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唐代诗人杜甫《佳人》中的两句。全诗为:“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关中昔丧败,兄弟遭杀戮。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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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鬼魅噬 (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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