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个“匪婆”戏耍了,这于陈威而言,不啻于奇耻大辱。然,因着委实一时间查不出谢夫人的来踪去迹,陈威只好满怀恨意地踏上了返程。临行前,他倒是放了句狠话,“他日孤再来时,必将此匪扒骨抽筋,否则,难消孤心头之恨。”
身后,顶着一张青肿如烂猪头脸的亲信,心里苦似黄连水,却不敢发一声。
马蹄声声,渐行渐远,烟尘缓缓落幕。远离官道的山坡上,一汉子斜倚在树下,发髻斜梳着,散乱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半张脸。若是此刻陈威回头一望,或许能觉着此人有几分面熟。
不错,这位正是几日前出现在酒楼里的小二。只不过,在陈威眼中,这等蝼蚁般的草民,委实不堪入目。
谢夫人心怀疑虑,便遣了手下暗中尾随这位年轻的船东,想着打探出其来历。然,出了东海郡后,便有人一路接应,几次变换马匹和着装后,竟半路上失去了踪迹。
谢夫人得报后,愈发不敢小觑,暗猜只怕此人的权势非同一般。
他不动声色地返回老巢,暗中命心腹将那三只木箱悉数封存在一处密窟中,后又将所有知情人一一设计清除,就连他的枕边人,亦死得稀里糊涂。
至此之后,宣罗国的至宝便沉入地底,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见天日?
陈威无端吃了个大亏,气得险没气成个大□□。
然,陆先鎏已死,他对着哭哭啼啼的孤儿寡母,除了好声好气地安慰一通,并无它法。虽则先前他并不大看得上陆先鎏,觉着此人重名重利,却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岂料,这绣花枕头里却并非只一包草。起码,现如今,没了陆先鎏,他那后续的走私船队要想平平安安地满载而归,只怕就要不大容易了。
至于东海海匪上岸劫掠一事,他纵有耳闻,却也并不放在心上。东海沿岸没了驻防军伍,与他何干?东海百姓死伤无数,又与他何干?他倒是巴不得国主陈昂对此束手无策,然后为天下百姓千夫所指,落得个声名狼藉。如此,之后他登基时便可更加理直气壮啦!
陆先鎏私率五万兵马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确给陈昂造成了不小的麻烦。朝堂上好生一阵手忙脚乱,说什么的都有,陈昂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压了下去。这其中,废后甘韫儿出力不少。
她虽在冷宫里养胎,却并非一昧地两耳不闻窗外事。姜太后执掌后宫多年,虽后来将凤印交与她,然,埋下的眼线却不少。同样,甘韫儿也不是吃素的,纵不能明着与姜太后作对,可暗中笼络收服的宫奴宫婢亦不逊于姜太后。这些人,有些在她被幽禁冷宫后转投了太后,也有对她始终忠心耿耿。
宫中奴婢何其多也!况且,有拜师父的,有拜兄弟姐妹的,其中各种关联勾结,复杂得难以想象。甘韫儿手中可用之人并不十分多,却各个都经过精挑细选。如今,她不得迈出冷宫,却自有途径了解宫中动向。于是,很快,她便晓得了朝堂上的纷争。
偌大的冷宫中,看似凄清冷落,却是干净得一尘不染。
甘韫儿素好洁净清雅,无论是先前的凤仪宫,还是现下无匾无名的冷宫,她皆能令人收拾得舒适宜人。
倚着半旧的靛蓝青绸大迎枕,她一边轻轻抚着小腹,一边听心腹宫人低声传禀着外面递进来的消息。
当听至心腹宫人说到“那群老大人们,先是惊得一脸青白,随即又争得面红耳赤,足嚷嚷了整个早朝,也没辩出个名堂来。听说啊,现下那些老大人们各个愁得神魂颠倒,只怕明天还有得一番乱呢!”
甘韫儿被那俏皮的“神魂颠倒”四个字给逗得“噗嗤”一乐,抬眸一瞧,正对上心腹宫人轻嘘一口气的模样。
心腹宫人被抓了个现行,便有些不好意思,讪讪解释道:“娘娘可算是笑了!您这些天来一直愁眉不展,奴婢们也不晓得该如何开解您!小时候,奴婢听家里老人们讲,当娘的喜欢笑,那生下来的孩子就喜欢笑。所以啊,就算是看在小太子的份儿上,您也得多笑一笑。”
甘韫儿轻轻拍了拍心腹宫人的手臂,以示领会了她的好意。她转过身去,望着窗外的庭宇,仿佛在欣赏花草,眼珠却是一动不动,显见是陷入了深思。心腹宫人晓得她又在思念已逝的老侯爷了,面上一黯,微微躬着身退了出去。
是夜,陈昂照旧来探望甘韫儿。
先前,甘韫儿尚未被废时,两人倒也并非日日相见。朝政忙碌时,三五日见一面也是有的。而今,他倒是日日要来冷宫转一圈,纵不能耳鬓厮磨,却免不了说几句私密的亲热话,再摸一摸甘韫儿尚未鼓起的小腹,夸一句“咱儿子就是不一般,看这踹人的劲儿可真大!”如此,也得夜黑风高之后,他方依依不舍地离去。
甘韫儿倒是劝过他好几次,要他少来几次,免得给太后晓得又要生事。可陈昂却不似先前姿态,倒是仿佛憋了一股子狠劲儿,“朕身为国主,倒要看太后的脸色行事,岂不荒唐?韫儿你放心,朕若是连你也护不住,这国主也算是白当了!”
甘韫儿不再出言相劝,只暗中吩咐了孟绦几句。
这一夜,陈昂又重复起那句从不变花样的夸赞,那模样,简直就是天下第一蠢爹!
甘韫儿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终于忍不住打断:“妾身瞧着您仿佛很疲惫的样子,可是朝堂上政事太忙?早劝过您,政事既忙,就不必过来了。妾身一切安好,孩子也好得很。”
陈昂捏住她一双玉手,边摩挲边叹气:“你不知道今儿出了什么大事?唉——”一说起朝堂上那起子乱七八糟的事情,他就头大,“东海郡的驻军居然全不见了?连将带兵,五万人马,居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如今东海郡就如同一扇敞开的大门,任海匪来去自如,这可怎么得了?”
甘韫儿装作初闻此讯大吃一惊的模样,“啊?竟有这般怪事?难不成那东海驻军给海怪一口吞了?”
陈昂给这句话逗得哭笑不得,连连摇头,“现下首要之事是赶紧派一支兵马去接任防守,不然,倘海匪再度上岸,我东海郡的百姓又要遭一番劫掠了。”
“那。。。。。。派的是哪位将军啊?” 甘韫儿状若无意地问道。
“嗨!若能定下来就好啦!今儿,朝堂上嚷嚷了整一早朝,也没嚷嚷出个子丑寅卯来!朕的脑壳疼到现在,正发愁明儿早朝可怎么办呢?”陈昂抱着腮帮子直叹气。
甘韫儿对那些所谓的“老大人们”嗤之以鼻已久,以为以“尸位素餐”来形容他们一点儿也不为过。思及当日父亲被冤枉,这些老大人们对父亲的以往功劳视而不见,只揣着双手袖手旁观,任由姜系官员将一盆又一盆的污水泼向父亲。而如今东海郡之事,只怕这些老大人们争来争去,争的无非是为了谁吃亏谁得利谁背黑锅谁担责任罢了!
她轻轻地揉捏着陈昂的太阳穴,听到他发出舒服的喟叹,方低声道:“既然事情这般紧急,朝中多争吵一日,东海就多一日的风险。东海郡年缴商税甚多,若是生乱,必然影响海贸。东海百姓固然要遭罪,我南秦的税收也必然大受影响。圣上,此事可拖不得呀!”
“可不正是如此!看看,你个后宫妇人都晓得的道理,那些个朝臣们却不懂!”陈昂一听,连连点头。
“老大人们为官多年,哪里会真得不懂?只不过这是圣上的家当,他们既沾不上手,也就不会尽心尽力了。”
“可不是?”陈昂气得直咬牙,“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可他们呢?给儿孙争起官位来,一个比一个起劲儿,真当朕看不懂他们啊?真不过这些都是先帝时留下的老臣,朕是看在先帝的面子上,才让他们几分——”
“可惜,他们却不能投桃报李,只一昧揣着明白装糊涂,想占便宜,却不肯出一份力。哼哼——”说着,甘韫儿俯身凑近陈昂耳边,嘘气道:“长此以往,这朝堂上还是圣上的朝堂么?圣上的话还能算是圣旨么?”
陈昂为甘韫儿这一席话激出了满腔火气,不由捏紧了拳头。但随即,他又缓缓放开了,垂头丧气道:“可那能如何?毕竟,他们都是老臣,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失望之色于甘韫儿眼中一闪而过。她暗中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方道:“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可若是前浪不走,后浪又如何能显出呢?朝廷科举,每届都有杰出英才,可就因为这些无所作为的老大人们,那些有才华有干劲儿的英杰们,便只能躲在翰林院里,要么修修书,要么整理文档,日复一日,纵有大志向也都要悉数消磨了。既如此,那科举又有何意义?朝廷出钱出人地举办科举,可不是为了将一批又一批的进士们给养老了啊!”
甘韫儿的话,每一句每一字无不熨帖着陈昂的心。先前,他只晓得她是个才女,时至今日,他又惊喜地发现,原来于政事上也有不俗的眼光和见解。
于是,他攥紧甘韫儿的手,瞪大眼问道:“依你之见,朕该当如何?”
“老大人们的事儿,妾身只敢私下里与圣上闲聊几句,可不敢说什么‘之见’!若给他们晓得,妾身还不得被扣上‘千古妖姬’的罪名?”甘韫儿却不直接作答,只斜睨着,似笑非笑地望着陈昂。
陈昂一听,便急了,“你是朕的梓童,是内人,朕如何会将这话透露给那些外人听!再说了,这江山还是要传给咱们儿子,现下不治理好,难不成将来给儿子留下一堆麻烦么?”
见陈昂又是着急又是郑重的样子,甘韫儿自忖火候已到,便凑至陈昂耳边,低低说出一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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