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营儿离京离得悄无声息,来去如鬼魅般。她自己并不觉得如何,可将老管家、屠保山等人吓个够呛。
望着老管家惨白的面孔,租房子于甘营儿的房东老太太疑惑道:“怎地?那书生可有什么不妥当?可是欠了你的钱?”她越想越有可能,急急忙摆手道:“这可不与我家相干!我家只是租房子与他,并不打交道。欠没欠你钱,那是他的事!”
老太太又啐道:“那人长得不咋地,黑黑瘦瘦,举止倒还算斯文,原来竟是个无赖!”
老管家急忙摇手,“可不能这么说!她她她。。。。。。”
“放心,老人家!那个无赖走了,怕他做甚?”房东老太太安慰道,又忿忿然,“瞧着人模狗样的,却大白日地将自个儿关屋里,也不曾听他念书,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东西!幸得他走了,不然,老娘也得撵了他去!”
老管家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末了,只得重重一叹气,返回府中,给先夫人上香,小声祈祷夫人在天之灵好生保佑二姑娘罢!
甘营儿离京,也是无奈之举。
她既入不得宫,不能与姐姐互通消息,便生了去意。于屠保山处,获知姐姐的情况并非一败涂地。她晓得留在京城也是白白浪费时间,便打定主意,要返回边疆,密寻德王陈威构陷父兄的罪证。
她自王小五口中得知,当夜设伏的德王人马中,有甘家军的叛将,亦有陌生的面孔。甘营儿确认,陈威必与他们有书信往来——狼狈为奸,可不是单凭嘴巴上的许诺。自古以来便有“白纸黑字”之说,纵是不能显于人前的东西,可若无落在纸面上的好处,傻子才会一厢情愿地相信呢!
甘营儿相信,陈威及其手下,必有此类往来书信。
甘营儿识字知文,要求不高的话,也能写几篇勉强看得入眼的文章(她公文写得倒不错,源自替父兄执笔写述职文书)。装扮个书生,除了形象上不够斯文,倒是能将一口“之乎者也”说得穷酸无比,颇有几分人见人厌的气质。
为了令自己的扮相毫无疏漏,甘营儿用了十二分的心思。
男子梳束发髻时,是要将两边鬓角加以修整的。甘营儿特意将鬓角发茬养长又反复修整,方显出了男子发鬓的模样。她又将眉毛修成了个倒八字样儿,再略微染黄,以将自己原本的浓黑挑眉改了。
最为难的是对双眼的遮掩。
她的眼眸明亮而有神,眼角微微向上挑起,看人总有种似笑非笑的神情。为了遮掩,她想了很多法子,甚至想过是不是要在眼皮上烙个疤。然,她想起当年父亲教导她如何做一个优秀斥候时的话:“越要遮掩的地方,越不能露出引人注目的改变。尤其是相熟之人,若引得他再三关注,便免不了露出马脚。”
她苦思了许久,方将双眼睫毛拔了大半,又将眼角向下粘住。待整张脸收拾妥当后,再看铜镜中,便是一张眯缝着眼似乎总也睡不醒的邋遢面孔。
穿上洗得发白的旧长衫,背起破旧的小书箱,甘营儿反反复复在屋里走来走去,想着一个落魄书生该是怎样的神情和举止。
她细细揣摩着,唯恐有一丝不妥——无它,寻常斥候的遮掩伎俩,于从小就在军中长大的陈威眼中,委实是再明显不过了;而她,又是陈威最熟悉的人。
夜凉如水。
密林中,高一声低一声的夜枭在桀桀冷笑。
天风推着月亮,在一层又一层的云朵里穿梭,明明暗暗之间,在地上投射出一晃一晃的阴影。
偶尔的,传来树枝在夜风的挑唆下打架的声音。打输了的,或悲悲戚戚或大呼小叫地跌落,甚至,有那不甘心的,还要将一路上遇到的小树枝们拽带几根下来,权算是当垫背的。
草丛中,看不见的地方,有悉悉索索的声音。是长虫爬过去的动静么?谁晓得呢?
甘营儿窝在树上,尽力将自己蜷缩成个球。她将自己与树干捆做一道,以免瞌睡时跌下树去。
身上的秋衫被风拽出了一圈一圈的衣褶,仿佛轻轻浅浅的水纹。她抱紧树干,额头抵在粗糙的树皮上,竭力想要入睡。然,纵天上的云已经飘过了一千零一朵,可她还是睡不着。
一阖上眼,王小五向她描述的一幕幕便仿佛大戏般展开。
烈火,仿佛是自无间地狱中而来,烧裂了地面,要将整个人间焚为灰烬。
暴雨,似乎是天河决了口,倾盆而下,要将地面上的一切生灵都吞噬殆尽。
一张张焦黑的面孔时而在烈火中,又时而在暴雨中浮现,血泪满眶,虽死犹瞠。
无数张这样的面孔在血海中载沉载浮,瞪目,张口,仿佛在呼喝什么。然,除了噼噼啪啪的火声,以及轰隆隆的雨声,所有的声音都被掩盖了。
这些面孔飘荡着,旋转着,像是围绕着旋涡的碎叶,被裹挟着向着看不见的旋涡中心飞去。当最后一张面孔消失在虚无中时,突然,一张巨大的面孔伴随着惊叱天地的怒吼自旋涡中蓬勃涌出——
“冤啊——”
甘营儿被突如其来的巨大面孔给吓得直往后退,然而,却不知怎地,一步都动不了,仿佛被什么困束住了手脚。她掉头就跑,却不妨“蓬”地一下撞上了什么,额头剧痛。
她痛得眼泪都下来了,待迷迷糊糊睁眼一看,自己正双手紧抱树干。额头上痛意不减,抬手一抹,血痕宛然,再看,粗糙的树皮上还挂着自己的几丝长发。
原来,是个梦啊!
她已经连着数日不曾正经睡一觉了。
越往边疆走,她就越紧张。越紧张,就越睡不着觉。
白日里,她装作游历四野的穷书生,从长相到举止,委实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介酸人。夜晚,她隐匿形迹,只敢在山林野地里过夜——因为,她怕夜里不自觉地说梦话,给借宿的人家偷听去就糟糕了。
她不停地想,陈威会将那些书信藏在哪里?他会不会猜到自己还活着?会不会猜到自己回来找寻那些书信?如果他猜到了,会将书信转移至哪里?又会布下怎样的陷阱等着自己?
一个接一个的设想层出不穷,刺激得甘营儿脑袋都快炸了。
她告诉自己:“冷静!莫慌!你若慌了,那就死定了。你死了,姐姐怎办?爹爹和大哥哥的仇怎办?死去的甘家军弟兄怎办?”
她将两颊拍得红肿,乍看上去,跟红烧猪头也不差几分了。
她夜不成寐,急得恨不能将自个儿打晕睡一觉。因她深知,以现下这样的状况去刺探那天大的机密,只有死路一条。
她必须养足了精神,深思熟虑,谋定而后动。
可是,就是睡不着,怎么办?
这一夜,她好不容易不知不觉睡着了,却是做了个大大的噩梦。
梦乍醒,自己还嗑伤了脑门,精神更加萎靡了——这一觉还不如不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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