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平十一年。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老百姓们依旧过着与去年、与前年一般无二的寻常日子,不过为些鸡零狗碎的杂事吵吵嚷嚷。
偶尔的时候,上了年岁的耆老们,也会捋着下巴上长长的稀疏白须,叹一声:“国主无嗣,大不祥啊——”。感慨尚有袅袅余音,便被屋里声嘶力竭的孩儿哭嚷打断了,耆老只得不轻不重地戳几下拐杖,装作怒气冲冲的样子,“见天儿哭,真是个要命的哭包!”
“国主无嗣”,于寻常百姓而言,不过是磕牙磨嘴的一句闲话罢了。然,于朝堂上,却是能令朝臣们撸起袖子干架的好由头。
从愤怒到冷漠,国主陈昂面对御案上那恳求“册封王太弟”的奏折,眉头都不抬一下。他暗自在心里冷笑一声,抬手将那封奏折拂去一边,打开压在下面的奏折,又是封劝谏“广纳后宫,以立国嗣”的折子。
他不耐烦地将奏折一丢,“哗啦”,一摞奏折悉数倒了。他看也不看一眼,只垂眸淡然发话:“将这些没用的都烧了。”
孟绦没敢吱声,只蹑手蹑脚地将乱七八糟的奏折收拾齐整,然后方低声道:“圣上,今儿还去娘娘哪儿么?”
虽说是去看娘娘,然,主奴二人都明白,那话里的意思,却是要去看小太子。
念及幼子,陈昂眉宇一松,眼角露出淡淡的笑意,虽浅,终究笑到了眼底。只是,这笑意只维持了一瞬,随即,他又叹气了,“朕,终归是亏欠了这孩子。”
孟绦不敢说劝慰的话,只得顺着国主的口气,“圣人不是有那么一句话么?老奴依稀记得是‘天降重担于某人,必先要他吃苦受累——’”
“你个不学无术的奴才,该罚你抄书三百遍!”显见陈昂被这句出自孟绦的“圣人话”给刺激得不轻,皱着眉,却咧嘴一笑,那模样甚是古怪。
孟绦讪讪一笑,“那个。。。。。。圣上罚老奴做什么都行,就是千万别罚抄书。抄一抄,十年老——老奴还想多伺候圣上几年呢!”他打小侍候陈昂,从太子侍候到国主,怎么会真得不记得这句先圣的名言?不过是故意哄着陈昂开开心罢了!
“圣上,虽则老奴记错了这圣人的话,可意思却是懂的。有圣上的庇护,又有娘娘教导,太子将来必成大器。圣上,您就放心罢!”
陈昂想起前日夜里,他去冷宫看儿子。那孩子一见自己就咯咯直笑,还伸出两只粉白的小手要抱抱,委实可爱得紧。只是,这孩子还是瘦小了些,翻身或是爬行,都不大利索。孟绦偷摸着去宫外,寻了好几位儿科郎中,都说是只要多晒晒太阳就好了。然,生在冷宫里的小太子,要晒太阳,何其难也?!
回想起儿子翻身时的费劲儿样,陈昂不由捏紧了拳头——他本该是万民敬仰尊贵无比的太子,奈何如今却只能藏匿于冷宫之中。虽说衣食无忧,然,却不得见于煌煌天日之下。而造成这一切的,是谁?
“王太弟?”他咬牙说出这三个字,心头大痛,仿佛被利锥狠狠划过。
于姜太后母子,他自问仁至义尽。事太后如亲母,待德王如亲弟,纵有百般要求,千般事端,他都允了,都忍了。他总想着,姜太后侍奉父王一场,对自己亦有抚育之恩,为人子者,不能违背了天理孝道,让她没了下场。然,如今,他却被这母子俩,逼得妻不成妻,子不成子,就连要看一眼心爱的幼子,都得偷偷摸摸地去。
他这国主,做得还不如民间寻常人家的丈夫、父亲!
当姜系官员上折“请赐封德王为王太弟”时,陈昂才不得不承认,自己的一厢情愿委实太天真了。
数年前,甘韫儿就曾暗示过他,他却皱眉道:“太后于朕有大恩,德王与朕情义深厚,王后——你多虑了。”
原来,不是王后多虑,而是自己傻呀!
然,时至今日,他却惊惶地发现,面对姜系官员的咄咄逼人,自己却无法应对有措。姜尚德把持朝政,三省六部中,附姜的官员占了一半。除却那些只会揣着手装聋作哑的老臣们,真正支持自己的朝臣,竟屈指可数。
幸得去年时,他听取了幽居冷宫的废后所提建议,将一些无所作为的老臣借口去官,或致仕,或病养,趁着姜尚德还没反应过来,快速地提拔了几个有为的年轻官员,把住了御史台和吏部两个要紧衙门。
真亏得如此,不然,现下,还有谁能替他挡在那些嚣张的姜系官员的口沫前呢?
可惜,还是不足啊——终究是慢了一步。早几年间,他既没有用心培养年轻官员,又不曾对姜系官员提防约束,如今可用之人委实不够,性情能力上亦需磨合。故而,他还得着重依赖老太师,这几个年轻官员,且用且看罢!
陈昂一边想着,一边不停地捏着额角。头痛得越来越厉害,他却只能咬牙忍住。
幼子尚不足周岁,爱妻幽闭于冷宫,他无论如何都得将这大好的南秦江山整顿清明,给儿子留下一片国泰民安的葱茏山河。
“王太弟?哼!”他自鼻孔里重重喷出一息,喃喃自语道:“朕的儿子,才是这南秦国的继承者!任谁,也不能痴心妄想!”
他揉着额角,翻开孟绦呈上的一封密折。突然,眼珠猛地一缩——奏折上的一行字,像针一般刺了入眸中——“德王有私囤兵甲之嫌”。
德王行事,露出的痕迹越来越多了。然,这些他派出暗查德王的密探所传回来的密折,却不能显现于朝堂上,或者说,现在,并非合适的时机。
先前,他太大方,给了德王太多的权力和机会,养大了德王的心。彼时,武勇侯父子身亡的消息传来,他一时糊涂,被姜尚德哄了,允了德王接手整顿西南边疆驻防的折子,令得他把握住了南秦近一半的兵力。之后,他多次召德王回京,却被以“边关吃紧,无将可用”为借口屡屡推辞。眼见德王愈发势大,陈昂只得将其余几处的驻军加以调整,或换上信任之人,或以监军控之,总之,不敢再放松半点。
陈昂清醒地认识到,眼下的朝堂上,姜系官员人数多,又占了先机,若是贸然对德王发难,只怕反倒会被倒打一耙。不若,就如甘韫儿所建言,先保持明面上的和气,不动声色,加快培养年轻官员为心腹,争取三五年后,将朝堂上的形势加以扭转。
只要他能在老太师的支持下,再坚持几年,他相信,总能将这不利局面改变——
毕竟,他占着名分大义!
毕竟,他还是个丈夫,是个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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