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郎中虽四方游历,见识不俗,然,究竟还是在民间行医,并未见过军中是何等光景。
须知,一场大战之后,挨刀削肉都是轻的,缺手断足,甚至开膛破肚之人,简直是排成行地等着军医诊治。虽说有麻沸散之类的药物,可终究伤多药少,非极为重要情况下,例如:砍掉没有挽救可能的大腿等,一般是不舍得用的。
故而,但凡只是上个夹板,抑或削去小块腐肉,就全凭伤兵的意志力抗痛了。自然,伤兵帐篷里,痛得鬼哭狼嚎的伤兵旁,忙得脚不沾地的军医往往是面无表情,甚至还有声色俱厉地骂几声“叫甚叫?叫就不痛了么?”
真是□□和精神的双重摧残啊!
野郎中原是在百里外的乡镇里游历,想到战后必然涌现大批伤员,抱着满腔热忱,日以继夜地赶来军营,想要一展身手,为这些保家卫国的将士们尽一点绵薄之力。结果,头一天上阵,便给刺激得不轻。
他忍不住开口:“医者父母心,尔等怎能如此刻薄?”
结果,好悬没被那几个暴躁异常的军医喷个满脸口水。倘非伤兵们齐声劝架,两厢必然要干一架,自然,单枪匹马的野郎中保准儿要被揍个满头包——这几位整日与伤兵们打交道的军医的身手,绝非那些个诊脉软绵绵说话笃悠悠的坐堂郎中相媲,个个是“咔吧”一下能撅断掌宽的木板子当夹板,甚至是能抡起斧子给伤兵截肢赛过杀猪匠的高手!
吃了瘪的野郎中,自然是要向大将军来哭诉的。
惜哉,大将军并非传说中的爱兵如子啊!
不过,好歹大将军给了他几分面子,说了几句谢他的话,又说这麾下军医个个是糙汉,没少干过揣着药包从犹在白刀子红刀子齐飞的战场上拖回伤兵的事儿,日子久了,也就不大斯文了。末了,他还笑眯眯地好心提醒道:“好教先生知晓,这些个军医,整日价与臭兵汉打交道,小刀子使起来‘嗖嗖’地,比京城太白楼的片鸭子师傅都利索。”
野郎中后颈顿时冒出一脖子冷汗。
六七日后,他便不再抱怨了。
非不能,而是委实说不出口。
大将军麾下拢共只有八个军医,除两个还是学徒外,三个擅长外伤骨科,一个擅长内科,一个负责制作军中急用药包兼管所有草药,最后一个则是全科——无论病人还是病马,跑肚拉稀,头晕脑热啥的,统统由他负责医治。
这八个军医的工作,安排地极为合理。然,一旦战事开启,就不分内科外科大伤小病地上阵,一天十二个时辰,连抿口水的功夫都没有。
手下是哎呦哎呦直叫唤的伤兵,身后抬过去的是一具具伤重不治的尸首,再丰沛的情感,在此种环境下,长年累月之后,消磨得也不剩几分了。
你唤疼,难不成旁人就不疼么?
你上了药裹了伤,便可昏昏睡去,军医们却还有几十个帐篷的伤兵要医治。且,这八位军医不停歇地轮班巡视,对各种出现的情况皆要有所应对,发烧的要给降温,伤口**化脓的要消炎止毒,总之,无穷无尽的意外状况随时可能发生——老实说,野郎中觉着这八位仁兄如今还能好端端地活着没疯了,已是心智格外强韧了。
至于态度不好骂个人啥的,哎呦,真不算什么打紧!
野郎中在这里逗留了大半个月,直到军医们阖伙撵他走,他方恋恋不舍地告辞而去。
他自觉经此一事,颇长了见识。殊不知身后,那八位胡子拉碴的军医们齐齐“呸”道:“这小白脸委实讨人嫌!竟是一点儿眼力见都没有!”
“可不是!虽说他医术还不错,但是——”
“但是长得太勾引人啦!”
“正是正是!本来莫大胡子都说,要将他妹妹嫁给我,好报答我的救命之恩。岂料这小白脸来了还没几日,莫大胡子几要改口。天呐,倘若他再多待几日,只怕咱们未过门的媳妇都要丢啦!”
“可恶!”
“可恶至极!”
“真真可恶!”
“。。。。。。这个。。。。。。可恶得不能再可恶了!”
老神仙收回了飞远的思绪。他望了望榻上产妇的面容,依稀能辨出几分乃父的痕迹。
他与甘飞扬谈不上“老友”,至多算是“故人”而已。只是,故人已西去,这个国家已显动荡端倪。
他无力阻止父母之邦陷入飘荡,然,能救下故人骨血,也不枉当年的一面之缘。
莫道山的老神仙晓得产妇是武勇侯的长女,当今的国后。那么,她的新生子,就是国主的独子,更是武勇侯的外孙。
国主有后,这自该是举国欢庆的大喜事。然,在这里,却是决不可说破的秘密。
念及此,老神仙不由心生悲意,眼眸深处渗出点点水光。
倒是接生嬷嬷格外欢喜,咧着个大嘴呵呵笑道:“哎呦喂,好俊的小公子!”
手脚麻利地将新生儿洗净,裹在轻软的襁褓中,只露出个果子大的小脑袋,好像个红彤彤的皱皮地瓜。
论常理,此时,接生嬷嬷就该对主家说些吉利话,然后就等着丰厚的赏钱了。
然,在这冷宫里,主家何在?
故而,当接生嬷嬷想要习惯性地说几句热气腾腾的好话时,竟尴尬地发现,不晓得该对谁说。
身旁打下手的小丫头是接生嬷嬷的女儿。她机灵地拽了拽母亲的袖口,低声道:“娘,等着舅舅的安排罢!”
可不是么?这是何地?这是宫里,是国主住的地方,绝非自己那乡下地儿!接生嬷嬷陡然想起大半年前,几十年不见的堂弟突然出现,然后就将她们母女带到了京城。
堂弟说,宫里有位宫人,怀了孩子,要她帮忙接生。
她说,堂弟你真会开玩笑?我一个乡下接生婆,哪里会给宫里的贵人接生?
堂弟说,不是贵人,不过是个寻常宫人。只是这宫人地位低,轮不到宫里御用的接生嬷嬷来出手。故而,便使了钱托他来寻个民间接生婆来帮忙。既然堂姐是接生婆,看着亲戚的份儿上,便让堂姐来挣这个钱罢!
乡下来的接生婆见识不高,却不是个傻子。堂弟的一番话有漏洞不少,他却毫无进一步解释的意思,只是话里话外的不容拒绝之意,令她心惊胆战。
女儿偷摸说,舅舅既然从京城千里迢迢而来,必是因极为要紧的缘故,想是念着自家人可以保守秘密,方来寻娘做接生。既是极为要紧的秘密,娘就莫要多问,只管按照舅舅吩咐地做便是。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统统咽进肚子里,一个字都不能说出去。舅舅看着和气,想必不会害咱们。咱们只要尽了力便是,至于舅舅说得有大谢,娘可千万莫要去问。
接生嬷嬷环顾四周,只见这座冷宫里,却并无丝毫颓败冷寒之色。雪白的绫纱手巾,一用即丢,从未见过的黑绒毡跟不要钱似的将屋里四壁重重遮挡——她忍不住走过去摸了一把,绵软的毡毛将她的手背都盖过了——啧啧,只怕这就是“寸毡寸金”的漳绒罢?
她心中充满了疑惑,却不敢出声。
泰和殿里。
终于,在陈昂的两只眼都急地快要滴血时,一道黑影借着树影和风声“飘”来。
片刻后,门外传来了孟绦强压惊喜的声音。
“陛下!陛下!陛下大喜啊!娘娘生了,娘娘生了。。。。。。呜呜。。。。。。”
“生了什么?你快说!不说老子劈了你!”陈昂险没给孟大太监的一咏三叹给急疯了。
“。。。。。。呜呜。。。。。。娘娘生了太子!呜呜。。。。。。”孟绦激动得双唇直颤,刻意压低的声音抖得跟什么似的。
他兴奋地想要放声大笑,载歌载舞,却只能竭力控制,双手紧紧掰在门缝上,老泪纵横。他自是不晓得,方才一句“娘娘生了太子”刚出,殿门后的陈昂先是一炸,随即便跟虚脱般瘫软在地,大汗淋漓,那样子,仿佛生产太子的是他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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