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昂深觉着,这辈子他最对不起的人,便是妻子甘韫儿。
想当年,他还是南秦国的太子,随太傅读书。太傅说为君者不可不晓民事,于是,他便白龙鱼服,装作个公子哥儿到民间微服私访。可惜,他虽贵为王胄,却天生欠缺威严之态,身后少了几个装门面的带刀侍卫,在旁人眼中,这位简直就是个瞒着家中大人出门游玩的小少爷,不谙世事,好哄好骗。
他对宫外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全然不知自己已然成了某些人眼中的“小肥羊”,正打算对他磨刀霍霍呢!
在一家文玩店里,他看中了一方老坑砚。金线石眼蕉叶白,入手细腻幼滑,宛若婴儿的娇嫩肌肤。
店家开价八百两纹银,他觉得不贵,点点头。身后的孟绦自袖中抽出银票,递了过去。
掌柜的点头哈腰,一脸谄媚,极其热情地将这方老坑砚放进锦盒里,又以锦缎裹起来扎了个提手,双手捧着送到孟绦手中。
平心而论,这方老坑砚,在民间算是少见了,然,还不至于令陈昂觉着稀罕。只是他觉着出来一趟不容易,阖该给父王买点儿礼物。父王一向喜欢文玩,只是宫里的供奉素来由匠作监制作,精致素雅,却少了几分淳朴之气。而这方老砚,雕的乃是牧童牵牛,正是宫廷供奉里少见的题材。敬献给父王,也算是儿臣的孝心。
两人一前一后方出了文玩店,正打算往旁边的书铺子里瞧瞧。也不知是孟绦眼神不好啊,还是那锦缎包裹提手太长,好巧不巧的,孟绦晃了晃手腕,那包裹便“咚”地撞在了书铺子前的一块大青石上。
“哎呦!”孟绦惊呼,赶紧抱住包袱,当场打开。锦盒盖子方一拿起,他便傻眼了——一方好端端的老砚,竟变成了两瓣。
陈昂也傻眼了——他买的是石头,又不是豆腐,如何能就这般“咚”一下,变作两瓣儿了呢?
毫无疑问,这砚台必有问题!
于是,将将离开文玩店的主仆俩,又气咻咻地转身回来了。
文玩店的掌柜自是不会承认老坑砚有猫腻。他指着身后墙上的纸条,似笑非笑道:“好教这位公子看清楚,‘货离柜台,概不负责’。瞧着公子爷这副打扮,想必也是体面人家的公子,如何能做出这般讹诈小店的事体来呢?我家小店虽则门面不大,可也是正正经经做生意的,素来童叟无欺。您自个儿走不好道儿,打坏了东西,倒来寻小店的不是,啧啧,天底下还有这样的道理可讲?闻所未闻呐!”
到底是做生意的,这嘴皮子上下一碰,无理也成有理了。自小到大,都是旁人捧着陈昂,他何时见过这等坦坦荡荡耍无赖之人?纵心里头气得要发狂,偏生却不知如何反驳。
掌柜冷嗤一声,又道:“公子爷的仆人跌坏了东西,公子爷不去责罚他,倒来寻小店的麻烦!如今圣主理政,天道朗朗,人道荡荡,岂容你这等无赖子乱来?就算去了衙门,青天大老爷在高堂上,也会明辨是非,打你个二十大板!”
天呐!陈昂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父王勤政治理的功德,居然还能被这等小人拿来当做行歹事的挡箭牌!
掌柜的嗓门不小,他这几句话嚷嚷出来,片刻便有看热闹的闲人围着店门站了一圈。而店里这两位衣冠楚楚的主仆俩,便成了闲人们指指点点的对象。更有嫌事儿小不够大的,一边吐着瓜子皮一边嬉笑道:“掌柜的何必与这等纨绔子弟废话!揪了他去衙门,告他个讹诈,看他屁股还不开花?哈哈!”
陈昂气得几要发狂!金尊玉贵的一国太子,竟遭人侮辱,被指着鼻子骂做“纨绔子弟”,简直是奇耻大辱!
孟绦“嗷”地一声就扑打过去!主辱臣死,拼着这条小命被国主活活打死,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太子受这等欺辱!
此刻,陈昂深恨自己年少无知,将护卫们都遣远了,竟不能帮着孟绦打架。
正在陈昂欲哭无泪之际,天仙儿出现啦!
“这砚台是动过手脚的。”一个清亮的声音骤然响起。
“喂喂喂!这位大姑娘,您带着纱帽,甚也看不清,就说这般胡话!不怕天打雷劈么?”掌柜阴着脸,磨着牙。倘非看着这姑娘衣衫首饰不菲,身后丫鬟亦气度不凡,他还有更难听的话说。
原本他都打算要起身将那位“小肥羊”公子撵出去了,岂料,竟来个了搅局的!
那姑娘也不走近,只在店铺门槛内站着,伸出葱管似的纤纤一指,指着柜面上的两瓣儿石头,毫无火气地继续说:“那砚台上的并非金线,而是土线。”
“什么金线?土线?这读书人用的东西,只有读书人晓得。姑娘你读过几本书啊?竟敢这般大咧咧地胡说!”掌故的眉毛都快竖起来的,然,倘若细心观察,必能发觉他眉眼之间的一丝慌张。
纱帽姑娘的脸掩映在白色纱绢之下,只隐约可见轮廓,却朦朦胧胧难窥其神色。身后的丫鬟一脸忿忿,张了张嘴,却强忍着不出声。
“这位公子,你拿尖锐之物用力戳一戳那金线,看看有何异样?”
陈昂摸了摸身上,寻不到一样带尖角的东西,顿时尴尬。忽见那姑娘的丫鬟递过来一根翠色玉簪,赶紧接了过去。
他抵着金线边缘,用力一戳。“嗑吧”,一声轻响,玉簪尖头竟折断了。
“啊!”陈昂傻了。今天是什么倒霉日子?摔坏了砚台,还折断了人家的玉簪!
“姑娘,对。。。。。对不住。。。。。我赔,我赔。。。。。。”陈昂满面通红,神色讪讪。
纱帽姑娘摆摆手,示意无须在意。
“老坑的金线不会太硬。掌柜的,你莫不是记错了,这方砚台不是老坑罢?该是朝天岩罢?朝天岩所出石料,亦有金线,却要硬得多。你拿朝天岩的砚台冒充老坑砚台卖给这位公子,算不算是售卖假货呢?”
“呸!”掌柜的急了,“你说朝天岩就朝天岩啊?笑话!你见过几方砚台,就敢在这里指手画脚!信不信老子将你扭去衙门,请大老爷来断一断!”
他原想着此话一出,保准儿能将这姑娘吓退了。看她打扮,该是富贵人家出身。这等人家素好体面,倘若真去了衙门,绝对是大大丢脸。
他这想法倒是没错,偏生,这次,他遇到不是一般的富贵人家的娇滴滴千金大小姐,而是武勇侯府的大姑娘。
要说武勇侯府,绝对堪称京城里不同俗流的府第。
武勇侯甘飞扬出身三等勋贵世家,其祖乃镇殿将军,其父只不过是个虚衔的三等威武将军。这一代不如一代的情形,倒是常见。只是,到了甘飞扬这一辈,大抵甘家的祖坟终于冒青烟了,总算出了个甘飞扬这样的奇人。
他少年读书不成,险被老爹打死。后在祖母的遮掩下,他偷跑离家,居然以十五岁之弱龄投了军。
他先是找到带兵驻防边关的表舅公,做了其手下的一门亲卫。此后在边关磨砺十数年,经历大小战役逾百次,于三十岁时,终于受封为一等昭信校尉。
若说前十几年,甘飞扬是一柄锋利的剑,东劈西刺,锋芒毕露,积累军功。而三十岁以后,他则更像一柄沉稳内敛的刀,行事更有章法。
五年后,大元帅表舅公病逝于行辕中,他临危受命,接过元帅大印,整顿军心,将来犯的敌军悉数歼灭,创造了南秦国历史上前无古人的以少胜多的大胜仗。
此一役,奠定了他成为南秦国武将之首的地位,官居一等武勇侯。
甘飞扬不止会打仗,书也读得不错——自然,其原因在于娶了位好娘子。
武勇侯夫人荀氏,乃国子监祭酒之长女。婚后第四日,她便硬是压着丈夫好生读书,且,三日一小考,五日一大考,颇有乃父之风。即便之后丈夫去了边关,也是每三月要将十篇读书心得夹在厚厚的家书里寄给来,由夫人红笔圈点之后,再寄往边关。就这般,硬生生地将个不爱读书还玩离家出走的丈夫,给逼成了出口成章的“儒将”,委实了得!
甘飞扬常年驻守边关,只有在回京述职时才与妻儿相会。故而,教养子女的重担便由荀氏一肩独挑。
荀氏能将武将丈夫训练得会作诗写文,可见绝非寻常女子。她教养出的儿女,自然也非同一般。
且不说眼前这位纱帽姑娘女工针凿功夫如何,但就这三言两语就能将砚台中的猫腻说个清楚明白,无论是眼力抑或见识,皆称非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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