亏得皮罗阳心眼儿多,硬是逼得彭大雄担起护卫的责任。甭看他左膀子上挨一刀,右臂上受一枪,这一路逃亡,若非有个彭大雄,估计这一行大鸡仔小鸡仔都得玩完。就算逃脱追兵,也会被不晓得哪座山的山大王抢了去做嫩生生的包子馅儿。
同样,也正因为如此,彭大雄成为当日护卫东宫的若干侍卫中,唯一存活下来的。之后若干年,彭大雄每每念及此,都忍不住痛哭流涕,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将自个儿胸膛拍得“砰砰”响。然后,皮罗阳,啊不,如今大家伙儿皆称其为“皮伯”,就会骂他:“你可为殿下的安危考虑过?就为了你心里头那点所谓的兄弟情义?难不成你要做个不忠不孝的东西?”
这时候,最尴尬的就是薄庙苗了。他爹就是当日以身殉职的薄统领。
自打王叔皇甫晟篡位,将当日忠心于先帝和太子的朝臣宫人们悉数血洗了一番,先是假惺惺地为病逝的先帝、殉情自缢的王后,以及因悲恸不已而暴毙的太子流了两滴泪,然后画风一转,号称得到太子“将国托付”的手书,自披龙袍,称王登基了。
当日,薄统领率领一干东宫侍卫,拼死血战,直至身遭兄弟悉数战死。他力竭血枯,不甘被俘受辱,便一头跃进熊熊大火中,成为倒塌宫墙下的一具焦骨。
因着他忠烈过人,遗属们便很是受了些磨难。皇甫晟以薄统领护卫东宫不力为由,要将薄氏一门问罪。薄统领的两个弟弟一见不妙,非但立即与其兄划清界限,更是厚颜无耻做出献女的勾当。
薄庙苗的娘在狱中病死,其幼妹被发卖为奴,不久亦亡。薄氏长房,仅存下了薄庙苗及其幼弟。彼时,薄庙苗的幼弟尚不及三岁,身体原就单薄,入狱后,更是虚弱。薄庙苗带着幼弟在狱中一待就是一年多,眼见幼弟身子骨越来越差,说不得哪天夜里就可能断气。
就在薄庙苗几近绝望之际,一日夜里,几个狱卒嫌长夜无聊,便一道吃酒。不多会儿,狱卒吃醉后,腰挂牢房钥匙的狱卒便歪歪扭扭地倒在地上打呼噜,而自距离最近的牢房里,却悄悄伸出一只手,将那一串钥匙偷偷摸下。
周遭十几双眼睛无不死死盯着,连个大气都不敢喘。
那位摸钥匙的犯人,好不容易哆嗦着双手将牢房锁头打开。随即,一扇扇牢房相继悄悄推开。薄庙苗傻了般望着这一切,却不妨突然眼前一黑——原来,是隔壁牢房的犯人。那犯人是三天前关进来的,据说是犯了“大不敬”之罪,尚未过堂审讯。只见这位“大不敬”的犯人大哥,隔着牢房一道一道的木栅,冲着他微微一笑,将食指竖于唇前,做了个“嘘”的口型,然后托着锁头轻轻打开。
开门的犯人,满脸横七竖八的伤痕,一看就是凶神恶煞。薄庙苗先是呆了一呆,然后,像是突然清醒过来似的,抱紧幼弟,充满警惕地望着对面高大的男子。他觉着此人举止怪异,吃不准他要做什么。
“跟我走!”那人一把拽住薄庙苗单薄的肩膀,就要往外奔。
“你是谁?”薄庙苗一躲,却未躲过。他疑虑更甚,愈发抱紧幼弟,不敢妄动。
那犯人见薄庙苗竟不肯逃狱,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眼下时机紧迫,他可不敢丝毫浪费,当即手起掌落。薄庙苗颈后挨了一手刀,随即软软地倒在犯人怀中,手中犹自抱着昏睡不醒的幼弟。
待得薄庙苗再度清醒,已是在一架“咯噔咯噔”的驴车里了。他侧首一转,正对上幼弟亮闪闪的大眼睛。
“阿观!”他激动地抱紧了幼弟,却见幼弟“哼哼唧唧”地推他——原来,他看也不看就将正在啃糖糕的幼弟紧抱入怀,结果,好大一块糖糕登时化成了两人胸前的一摊香甜的糕渣渣。
“醒了啊?喝水!包袱里有饼。”
车厢里的动静引起了驾车人的注意,随即丢进来一只水囊。
薄庙苗接过水囊,却不曾喝。他一把掀开车帘,“大叔,多谢救命之恩!只是——”
“只是个啥?你这屁娃娃,心思太多,当心不长个儿!”
薄庙苗生气了,屁股一拧,便做到了驾车人的身侧,“大叔,虽说您救了我们兄弟俩。可是,我家世代忠良,是断不能于贼犯恶人同流合污的——”
他话音未落,就被恶狠狠地打断了,“我就说,薄统领什么都好,就是多了点酸夫子的迂腐气。他还不承认!看,好端端的孩子,酸成啥样儿啦?!”
驾车人怒气冲冲地抱怨着,同时扭过头来,“还没认出我?你个蠢蛋!”
薄庙苗心头猛一跳。面对着这张纵横交错这长疤短疤的脸,他足足辨认了小半刻,方惊喜地哽咽道:“大雄叔——”
“个蠢蛋儿孩子,可算是认出我啦!”彭大雄亦是热泪盈眶。
一路上,薄庙苗终于晓得了当日发生的一切,亦明白了自家遭受的这祸事是多么无妄。
“我们逃出来后,可是吃了不少苦头。一路上,也死了几个,不过,如今,总算是有个落脚的地儿了。公子爷惦念当日遭难的兄弟们,便着人打探。因着你爹是统领,罪名最大,其他战死的兄弟家中,倒不曾受太多折磨。”
“我们打探到你家消息时,你娘和你妹妹都已过世。我们想救你出来,却苦于势单力薄。后来,老皮想了个办法,于是,我就被当做犯人抓进了刑部大牢。”
“那。。。。。。昨晚那喝酒的狱卒。。。。。。”薄庙苗听得心潮澎湃,跌宕起伏,却依然不失细致。
“嘘!你心里明白就好!皇甫晟,哼,他还做不到一手遮天!虽则咱们现在逃亡了,可百姓们的眼睛却没瞎。朗朗乾坤之下,人心总有热的。”
薄庙苗自幼随父亲习武,却没打算要子承父业。他爹原想着要他走从文的路子,好弥补自己心里的缺憾,习武不过是为了强身健体。而今,这一身武艺倒是帮了薄庙苗的大忙。
他要拜彭大雄为师,却不料人家双手摆得跟抖筛子似的,死活不答应。
彭大雄道:“我那点本事,比起你爹来,差得太远。我可不敢误人子弟。你原本基础就不错,我只消在你不足之处指点一二。你自当苦练家传武艺才好!”
太子——如今已化名沈越,也认为这主意不错。自此,薄庙苗便成为彭大雄手下的侍卫,负责护卫沈越的安全。
而薄庙苗的幼弟,因为身子骨在大牢里受了不少嗟磨,沈越便将其送到青衣谷,以做调理。
青衣谷,乃是沈越的医术师门。
昔日,他尚为西魏太子时,因着对医术感兴趣,便央求父王为他求访学医的先生。
彼时,西魏国太医院院正恰为青衣谷弟子,便受王命,向师门去信。
虽则“青衣谷”这三个字听着像是神秘的江湖帮派,其实,不过是位于许山下的一个大庄子。庄主姓青衣,世代为良医,据传自第一代青衣庄主建庄,至今,已有百多年。
据传,第一代青衣庄主医术卓绝,堪称“神医”。建庄后,便带着家人,在此收徒授课,教授医术。
青衣谷收授弟子之严格,委实令人叹为观止。从人品、学识、谈吐、家资,等等等等,无不面面俱到,甚至求学者的身高、肥瘦、手指是粗是细是长是短都要考察到。用沈越师伯的话说,就是:“手指长得不合适,便不宜动刀。本来只消割开两分的长度,万一指头生得蠢胖,他硬是割成了三分,便是病人要受罪了。”
师伯说这话时,沈越默默地望了一眼自己纤长细白的手指,得意之色跃然眉间。
青衣谷并非什么了不得的江湖门派,自然不会傲慢地拒绝当朝太子学习的要求。只不过,念及太子身份何等贵重,岂能如寻常学生般等闲视之,青衣庄主便亲赴西魏京城,与太子面唔。
一番交谈后,青衣庄主便答应教授太子医术,只是,却不敢妄称“收徒”。太子殿下倒是诚意拳拳,非得要搞个师徒名分,弄得青衣庄主很是为难。后来,还是王后打圆场,说太子可以拜青衣庄主为师,但却不得在人前泄露;同样,青衣庄主也无须告知旁人太子入门学医之事。
于是,太子从学于青衣谷之事,便仅有少数几位当事人晓得。
青衣庄主不能久留京城,便遣了庄中医术最高的一位师兄代他教授。太子殿下跟着这位师伯学医五年,颇得精髓,唯欠缺的,就是行医的经验而已。
宫变之后,皮罗阳带着太子一行人昼伏夜行,委实吃了些大苦头,终于人家荒废已久的庄子,寄居下来。这庄子,便是如今白石庄的前身。
随着庄子一点点打理成形,沈越也就开始考虑更重要的事了。他先是遣人打探宫变后的种种人事。随着一条条消息相继送来,他逐渐晓得了当日的情形。
王后在掩护大太监阿滕去通知太子后,便自缢身亡了。而东宫化为火海,大火烧了两三日,轰然倒塌,成为废墟。后来,在废墟中,发现了几具烧得变了形的焦骨,其一,与太子身形甚肖。经老道的仵作验尸后,发现这几踞焦骨都是活活烧死的,又举出与太子相似的几个特征,算是勉强安了新王皇甫晟的心。
死者已矣,沈越唯有感激。而对于活着的人,沈越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继续遭受苦难。
于是,便有了彭大雄入狱救薄庙苗一事。
为了救薄庙苗,彭大雄也算是豁出去了。他虽非京城名流,却不能保证这一行中不会遇到见过他的人。为此,他可是干了件令彭家的列祖列宗都吃不消的事——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却将自个儿的脸给划花了,还划得烂七八糟,哎呦喂,简直不能见人。也亏得那日他救薄庙苗时,薄小弟是昏睡着的,不然,保准儿被他那张鬼一样的脸给吓够呛。
不过呢 ,亏得沈越学医用心,医术日渐精湛,居然只用了一年的时间,就将那张险能吓死鬼的脸给恢复过来。虽则,皮肉的颜色不能完全复原如初,但起码,无疤无痕,可算是能见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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