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罗阳任东宫舍人时,乃真正的青年俊彦,那才学,那模样,真是人尖子中的人尖子。然,一朝沦为逃人,日子便艰难许多。
东宫舍人的职责并不包括带孩子,然,当东宫属官就仅他一人时,带孩子的责任那就责无旁贷了。况且,那孩子还是个逃亡太子。
彼时的沈越,十三岁,正是半大不小的时候。他聪慧过人,然,骤经突变,却也短时间内难以承受。
那段时间里,皮罗阳跟个老妈子似的日夜守候在沈越身边,纵有宫人在旁,他也非得事事亲力亲为不可。于是,这位青年俊彦很快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老变丑了。
也亏得一年后,众人寻得了落脚地,而沈越渐渐恢复了。不然,只怕皮罗阳能再老十岁。
彼时的白石庄不过是个连四方围墙都倒塌得七零八落的破庄子,不晓得多久没人住了。一干人可以折腾了小半月,才将白石庄整理得能住人了——单就赶出来的野狐野鼠等,就有好几窝,可真费老大劲儿啦!
先王后令大太监阿滕带给太子的锦袋中,除了两枚玺印,还有一幅图。图中并无半个字,只有山川河流。用笔古怪,白描不像白描,工笔不似工笔。
然,纵旁人看不懂,沈越却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截取自父王御书房里的一幅画。原画颇大,据说是前朝名士手笔。
彼时,父王曾指着原画,神秘兮兮地说:“咱家老祖宗们可爱藏银钱了,这里可是藏了不老少。”
沈越傻乎乎地问:“咱家老祖宗是财迷么?”
父王冷不防被这一问给噎个够呛,好一阵才缓过来,板着脸道:“咱家老祖宗英明神武,防患于未然。”
如今,多年过去,沈越现回忆起来,方晓得了先祖苦心——没人能保证子孙后代昌盛万世的。既不能江山永固,起码,也得留点后手,免得子孙们穷饿不堪。
也亏得有这副宝图,成就了沈越复国大计的基石。无他,任何时候,银钱都是最好的开路工具。一心指望着什么公义、良心、天理云云,那是读书读傻了的——并非说公义良心天理无用,只是芸芸众生,食色性也,多数时候,多数人的**总是压过内心的良知。
况且,就算不争这个,沈越这些人也得吃饭着衣啊!想想先前他们用光了身上的银钱后,落魄得险些要讨饭。若没有这笔意外财富,他们还得费劲儿地经营衣食,哪里能还有余力想其他的?
沈越蛰伏数年,精琢医术,渐渐赢得了“杏林大国手”的名号。另一方面,他借着名医的身份,于各处行走打探串联,以图获得更多人的支持。
他心细如发,经过多年有心打探,终于查到了当年皇甫晟是如何内外勾结,方能在先帝甫一咽气就发动宫变的。
其实,皇甫晟也算是个人才,不然,也不能出乎意料地一举成功。然,行事总有痕迹,种种蛛丝马迹被有心人勘察收集起来后,便能将当年种种猜出个七七八八了。
于是,沈越双管齐下。
一方面,他列出了需要剪除的官员名单,从当年通风报信的宫卫太监到为皇甫晟出谋划策的官吏。这些人,踩着忠臣的骨血,才有了今时今日的风光。沈越暗下决心,必要他们血债血偿。
另一方面,他设法接近当年为父王看重的大臣,或文或武,倘若还心念先帝,便有一丝争取过来的机会。在这过程中,沈越委实体会到了什么叫“知人知面不知心”,什么又叫“居心叵测”。人心之变幻莫测,奸险狡诈,而生出种种惊险,真个是一言难尽啊!
不过,沈越都挺过来了。且,虽则辛苦艰难,希望却在一日一日变得更加清晰可待。
眼见多年的辛苦筹谋将有成果,沈越是绝不允许有任何人来破坏。
神来杀神!
鬼来杀鬼!
可如果是个莫名其妙还 “失忆”的傻小子,该当如何?
当日,在龙牙山下,沈越于马车下发现了昏死过去的傻小子。彼时,他便起了疑心。
首先,这小子出现的时机太过蹊跷——正是他说服西魏封疆大吏简重不成便伺机暗杀掉他之后不久。
其次,傻小子出现的前一夜,出现在山间的刀剑声,与他可有关联?
第三,当日伪装为盗匪的一干人,与这小子又是什么关系?
傻小子自甫一出现,便裹着浓厚的疑云,令人不得不侧目。
面对这么个不速之客,沈越思忖再三,还是将他带回了白石庄。倒不是说,沈越只有白石庄这一个落脚点——他苦心经营多年,早已于各处布置了多个密站。只是,唯有白石庄是最没有秘密的。
如今的白石庄,就好像一个养老的地方。庄子里的人,滕伯——当年的执事大太监阿滕,皮伯——当年的东宫舍人皮罗阳,张厨娘——当年的东宫小宫奴阿琢的姐姐,费厨娘——当年的东宫宫婢阿桂。。。。。。这几人,皆为昔日与太子一道逃出东宫而又熬过了一路艰险幸存下来的人。
因着那场磨难,这些人身上无一不或伤或病。沈越不忍再令他们操劳,便将白石庄打理成一个像“家”的庄子。
在这庄子里,大家都是平淡清闲的,修树的修树,养马的养马,做饭的做饭,每个人都有事做,而每个人却又不是真正的庄奴仆婢。
每隔一段时间,沈越就会在这里小住半个月,既是看望这些老人们,也是在繁忙的事务中偷闲休憩。
正因为白石庄里没有秘密,他方决定将傻小子带回这里。
一则,这里都是绝对可靠的老人们,各个眼睛雪亮。有他们盯着,这傻小子是人是鬼,必会露出蛛丝马迹来。
其二,便是他既认定了此人身上必有秘密,那就将他好生“圈养”起来。不管这秘密是否与自己有关,他都不会轻易放他走。
同时,他内心另有一忧——
就是,这些年来,其实,伪王皇甫晟始终并未确信,当时烧死在东宫的,正是太子皇甫越。
不知是直觉,抑或什么其他原因,皇甫晟自登基后,一直有暗中派遣人马搜寻逃匿的东宫余人。
这十年来,随着沈越的布局越来越大,他数次与皇甫晟派出追捕之人擦肩而过,甚至,还有几次交锋。不过,事后,皆被他将踪迹擦洗干净,未留可疑之处。
他觉察出,皇甫晟对自己是否真死的疑心愈发大了,也更加焦躁了。据宫内眼线暗传消息,伪王已派遣暗探,四处探查,触角已至数位先帝余臣的家闱之中。
沈越愈发小心了。
而傻小子出现的时机委实太有花头了,不得不令他怀疑——此人会不会是伪王派出的暗探?
以滕伯看来,傻小子这德行,委实不是个做暗探的料儿。
人,固然看着机灵,却很老实。爱干活,却不多话,也不打探什么。
“依老奴之见,暗探自该是悄无声息地出现,润物细无声般借机接近,而不是如这小子似的,轰轰烈烈地送上门。”
话音方落,便引得了皮伯的一番嘲笑,“你那点见识,还好意思说?你看看,才个把月,你就对那小子赞不绝口了,倘是暗探,可不就已经做到了‘润物细无声般’地接近了么?”
皮伯捋着胡子道:“虽则如今还看不出什么,不过,也得防着。万一,这派来的暗探就是似拙实奸呢?你觉着不像不可能,或许,就是要用这‘不像不可能’打消公子的疑虑?”
滕伯撇撇嘴,虽面儿上不大服气,心里却不得不承认,皮罗阳这老小子说得是有几分道理——毕竟是读书人,精明似鬼,心里能绕八百个弯弯肠子。
沈越亦觉得皮伯言之有理。
或许,暗探就是要用这样不大寻常的方式,获取接近自己的机会。他表现得越可疑,越不像个暗探,就越能清除对自己的猜疑。而这,无疑是最好的掩饰。
众人商议过后,便一致决定,务要将这小子的那层假皮给剥下来。呃——万一,剥错了,是真皮的话,那就——那就阖该这小子倒霉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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