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小心机

不知怎地,自打公子爷回来后,甘营儿总觉着,大家伙儿瞅自个儿的眼神怪怪滴。她自是不晓得为沈越怀疑为伪王皇甫晟的暗探,还以为自己哪里做得不好,却不敢试探什么,只得闷着一肚子气瞎猜。

尽管往昔种种,悉数遗忘,然,多年的军营生活,以及斥候技能的训练,已然在他身上烙下了深入骨髓的烙印。无论他身处何处,纵是于无意之间,也会保持着自然而然的机警、敏感,以及——似有若无的心机。

就根本而言,甘营儿并非是个良善之人。所谓“慈不掌兵”,她爹甘飞扬就不是个以“良善”称名的人,闺女耳濡目染之下,又怎么可能“良善”?

况且,昔年,甘营儿身为斥候,从见识、经历,到亲手设计各种圈套,早就与“良善”二字隔着千山万水。然,于她内心之中,却始终根存“良知”。

她为了获取一个情报,可以伪装,可以欺骗,可以恐吓,可以刑求。只是,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有底线的。因,是为了保家卫国;而果,则是不伤及无辜。纵无奈牵连,她也会尽量将无辜者的损害将至尽可能低,事后,也会设法补偿。

飞扬曾说过:“权力是最可怕的东西,它会诱惑得权者无限放大自己的私心,最后,令得权者全然忘记了自己当初为甚要努力拼搏。若是不给自己设限,那么,公器私用,最后的结局必然是以权谋私,丧尽天良。”

如今,这句话是否还藏在甘营儿被掩盖了的记忆中,不得而知。然,即便现下往昔皆忘,有些已经成为习惯的东西却是不易改变的。

甘营儿对白石庄不乏好奇,好奇中亦存有警惕。不过,她却掩饰得不错,就像天生是个只会干活不爱说话的傻小子。

她用了几个月的时间,令庄中诸人看她的眼神和善友爱。然,岂料,公子爷一回来,大家伙儿的眼神又不对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却也只能装作不知,继续扮演那个大家一贯看到的傻小子。

不过,她先前略动心机,埋下的一支伏笔,倒是渐渐起了作用——

那碗香浓的鸡粥,本就是为公子爷准备的。

那日宴席,甘营儿自是无缘上桌。不过,在厨灶间帮忙的她,望着尚未来得及上桌的菜,便晓得,这一宴,估摸有不少人是只吃了半饱。

她心头一转,便想了个试探公子爷的法子。

于是,借由薄庙苗来厨灶间寻吃食,进而主动给小陈哥送鸡腿,然后用一碗本属于小陈哥的鸡粥,她进入了沈越的视线。

于这位公子爷,甘营儿无端地觉得,这个是迷雾一样的人。他看似平和,有那么一丢丢清冷高傲,却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只是,他将这气息掩藏得很好,于寻常人面前丝毫不显。

其实,甘营儿如此作为,也是无奈之举。

她原以为,自己身为一个失忆的、且被好心救回的人,多少应该得到主家的一两声问候。尤其是,这位公子爷貌似还是个颇有名气的郎中。

就“郎中”这个职业,因着有块“医者父母心”的金字招牌,使得世人皆以为,郎中必是善良得不得了、见死必救的菩萨般的人物。甘营儿自是没那么天真,然,她以为,一个好郎中,是不应该无视任何一位病人,更何况,这病人还是他亲救的。

失忆之症,又称“失魂”“游魂”,古医书上就有记载。只是,这病症的起因各有不同,而医好的法子也是千奇百怪。有两三天就恢复的,也有一辈子都傻了的。有历历往事悉数遗忘的,也有旁的什么都一清二楚,偏生就自个儿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的情况。

故而,但凡有志为“良医”者,对失忆症无不兴趣盎然。

偏生,这位据小陈哥吹嘘为“大国手”的公子爷,自打回庄后就没问过她一声,就好似完全忘了她这个人。

如果,甘营儿是个寻常穷苦人,被救了,寄身于这白石庄中,有吃有喝,不挨打不受气,必是乐不思蜀,打算就这么一直混下去,混吃等死算了。然,偏生她却有心事。

她心里,始终有种强烈的感觉,要有什么极为要紧的事去办。那事情,仿佛是块坚硬的石头,堵在她胸口,令她日夜难安;又仿佛是悬在头顶的一柄利剑,摇摇坠坠,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会掉下来,将她的头颅贯穿。

她为这种强烈的感觉日夜折磨,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究竟是什么“极为要紧的事”。她不想再这般糊里糊涂地浪费时光,每每竭力回忆,除了脑袋跟炸了似地疼出一脑门子冷汗,毫无所得。莫非,只有求医这一条路?她摸不准这位缭绕着危险气息的公子爷会不会出手相助——毕竟,于情于理上,她都不可能毫无礼仪地闯空门,径直冲进公子爷的小院,“噗通”跪下央他治病。

于是,她便动了点小小心机,试图以一碗鸡粥,令公子爷能想起她这个人。

老实说,沈越还真不是那等有着悲天悯人菩萨情怀的人。不错,他是良医,只不过,这“良医”仅是他的伪装面具罢了。

儿时,他固然好医,那也不过是兴趣使然——他自很小时,就晓得,自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权势滔天,而责任重大。宫变之后,他那一副心肠便变得冰冷,全身上下散发着浓厚的“生人勿进”的气息,但凡不是眼瞎的,都得冷得退避三舍。

这么些年过去了,他终于学会了将森森冷气掩藏起来,然,于敏感的甘营儿,却依然觉察出来一点,只不过被误解为“遗世高人”的孤冷和傲然。

自打公子爷回来,甘营儿就隐隐觉着,要向这位“大国手”公子爷求医,估计门槛挺高。

管世人都乐于自以为是地猜想“医者仁心”,然,公子爷不在白石庄的这段时间里,却无一人对她的失忆症说道一二。纵是公子爷的心腹书童小陈哥,也不过是一次口快,吹嘘自家公子爷是“大国手”,却并不提“央公子爷给你瞅瞅这病”的话,更勿论庄中其他人了。

若说这位公子爷为人苛刻,驭下严格,可看着一庄子小的欢腾老的悠闲,委实不好将“苛刻”二字按在这位素未谋面的公子爷头上。

既如此,或许只有一个可能,便是——这位公子爷并不是个“热心肠”的郎中。

甘营儿思忖良久,想着该用什么法子才能令这位“大国手”肯帮她治病呢?

钱?她是没有滴!一个大子儿都莫得!再说,这位公子爷,也不大像是缺钱的人——看看这一庄子老老少少养得白胖肥嫩,就晓得主家必是个大方人儿。

奇珍异宝?抱歉,甘营儿目前还不大想去劫个银楼啥的。

听闻有些高人颇有怪癖,好听奇闻异事。或有病人便将那天南海北的妖言怪语抵作了诊金。可惜,甘营儿不学无术,肚子里莫得一个可称为“稀奇古怪”的故事——况且,这位公子爷看上去颇为正经,不大像是有怪癖的糟老头子。

苦思冥想之下,甘营儿只得使出最后一个办法——就端看这位公子爷是不是个吃货罢?

说实话,甘营儿虽则做吃食有一手,却是与“精致”二字无缘的,甚至,不大上得了台面。

烤鱼烤虾之类,大户人家的日膳里是绝不会有这等食物。而贵人太太们用的鸡粥,也绝不会拿鸡头鸡屁股上残余肉丝来做材料。

这些吃食,一看,就知道是不体面的人家的吃食,甚至,得用“野食”来呼之。

甘营儿记不得自己怎么就会这些吃食——她不晓得自己从何学来,却恍惚觉得自己曾经吃过更美味的——依稀是个极亲近的人烹与她吃。

只是,她又觉得奇怪——倘若只是别人做与她吃,怎么她就能那么容易地自己会做了呢?

她自是不晓得,昔年为斥候时,这些手艺都是必不可少的。莫说烤鱼烤虾,就是烤□□,她能做得外酥里嫩——王小五曾一口气吞了她烤的五只肥□□!

她扮过妓院的打杂丫头,装过戏班子的傀儡郎,见识了各种杂七杂八的的吃食,觉得好吃,就学了来,不知不觉之间,就有了这手艺。只是,她会做的这些个吃食,或者粗糙,或者怪异,总归,有身份的人是不大看得起的。

有时候,她也会努力回忆,当年母亲还在时,会给她做什么吃食?那些精致的点心,只有棋子大小,颜色清雅,样式精致,是武勇侯府里经年的老厨娘才做有的手艺。偶尔,母亲也会在兴致来了时,亲手做几样小菜。彼时,她不懂欣赏,只觉得滋味清淡得很,不如那些浓厚的菜肴美味。如今再忆,竟已然想不起那些小菜的滋味。

武勇侯府二小姐的往昔,离她越来越远了。

如今,她想将这手艺用到公子爷身上,却忐忑于那位看上去清俊如松气质高雅的公子爷,会不会嗤之以鼻。

然而,还没等她想好,该用怎样的吃食来“勾引”这位公子爷时,一场半途而废的宴席帮了她的忙。囿于食材所限,她便只能以一碗鸡粥为饵。

说来,她煮这鸡粥委实用心。不说别的,单就那点子鸡肉丝,她就撕得格外仔细,长短一致,粗细匀称,一根根如白玉牙签似的。不单如此,切那鸡心鸡肝鸡胗子时,也是凝神屏气,一刀刀切得那叫一个用心。切出来的鸡杂件,如同一方方漂亮的印章,绛红色的鸡肝块仿佛鸡血石,闪动着漂亮的光泽。而浅酱色的鸡心则被切成四方小钮的样子,盖在鸡肝印章顶上。鸡肝不多,只切得了五六块长方规整的鸡血石印章,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甜白瓷的小圆碟子上,甭提有多漂亮啦!

彼时,吃了烤鸡意犹未尽的薄庙苗都看傻了,口水流到了下巴颏上都不自知。甘营儿无奈地耸耸肩——没办法,食材不能讲究了,就只能靠这卖相充一下门面了。

注:

**傀儡郎:傀儡,为木偶,有提线木偶、布袋木偶等多种形式。古时,戏曲表演至一段结束后,多会以傀儡表演来串场。操控傀儡表演的,便是傀儡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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