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玉认识李无衣是在上一世。

上一世，武林大会前，金婵弑师而逃，两年后，用邪术灭了华山剑派。这件事在武林上掀起轩然大波，一时人人自危。金婵却如同人间蒸发，没了消息。就在所有人以为金婵放下屠刀时，金婵却突然发难，屠了与她毫无交集的灵风派。

此时她的邪术已修炼得十分纯熟。

何玉和梅申赶到时，灵风派已被金婵一把火烧了大半。

火光冲天，腥风血雨，哀鸿遍野。何玉和梅申在灵风派中一路奔跑，却只见尸体，不见活人。

这竟都是金婵凭一己之力。邪术竟能强大至此。何玉不明白金婵为何要屠灵风，思量起来，多半是邪术影响了人的心智。

最终，两人在死寂中终于听见了兵刃相击的声音。

他们跑过回廊，便见一片刀光剑影。这是何玉两辈子看过的最精彩的对决。金婵身上煞气冲天，正和一人对战，那人身量很高，左手已鲜血淋漓，但她的右手死死握着一柄银白的长剑，每一击干脆利落，用尽全力。

那便是李无衣。

李无衣在那一年武林大会上一战成名，纵使这两年何玉和梅申一心想着报仇，仍对她有所耳闻。

如今灵风派二百余人被金婵尽数杀害，竟只剩她一个抵抗到底。李无衣面对家破人亡，悲愤交加，每一击都有同归于尽之决心，和金婵斗得难分胜负。

李无衣容貌原本张扬艳丽，此刻却双目通红，如嗜血的猛兽，阴沉怨恨，不顾一切地与金婵厮杀着。

只是金婵用的是邪术，身形奇快，煞气十足。正道武术本不是邪术的对手，李无衣已快招架不住。可看她的表情，似乎宁愿死在这里，也不愿认输逃跑。

梅申握紧长剑，道：“我去助她！”便加入了战斗。

金婵见到梅申，怒意暴涨，大喝一声：“梅申！关你什么事！”

关他什么事？金婵杀了他的师父师母，杀了他的同门师兄弟，毁了他从小长大的华山剑派，只留下了自己和何玉两人。如何让人不恨？

梅申和李无衣同仇敌忾，一同御敌，几招下来，何玉竟也来了，攻击她的后方。金婵怒气大盛，突发奇招，砍向李无衣。

李无衣此时体力不支，已无法招架，正以为死亡将至，却见梅申扑向自己，为她堪堪挡下这重重一击。

金婵这一击用了十成十的力，梅申当即七窍流血，倒地不起。

见他倒地，金婵愣了愣，竟似找回了些理智，不再发难。

李无衣离梅申最近，赶紧扶起他，却见他瞪圆着双眼。

李无衣不敢相信世上有人愿意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舍弃生命，她看着梅申不断涌着血的双眼，积于心底的悲痛，连带着惭愧奔涌而出，终于忍不住，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掉到了梅申的身上。

她看见梅申嘴唇嗫嚅着，似乎想说什么。

这边何玉见师兄倒地，大叫一声，跑过来时，却见师兄在李无衣耳边说了什么，然后双眼一睁，向后靠去，再也不动了。

何玉踉踉跄跄地跪下，捧起梅申的脸，摸摸他的鼻息，又摸摸他的心跳，终于崩溃，抱住他的尸体开始哀嚎。

天知道何玉那一刻的绝望。他终究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亲朋离世，师兄也死了，世上再无故人，再无可依靠之人，仿佛天塌下来了。

李无衣怔怔地看着何玉，道：“他临死前……说……望你我一同报仇……说……你还小……”

何玉抬头看着李无衣，看着这个师兄救下的，与他素不相识的人。就这么呆呆地看着她。那绝望的眼神，如同一支利箭，穿透李无衣的心，只一眼，却仿佛天荒地老。

之后的两年，何玉基本是和李无衣在一起，这两个失去家园如浮萍般的人，相互依靠着，一步步艰难地行走。他们干的事也就只有只有一个——报仇。

即使他们的骚扰对心有宏图伟业的金婵来说，如同嗡嗡小蝇，不值一提。他们也一次又一次飞蛾扑火，不放弃任何一个机会。

两年后，金婵集结了势力，突袭武当。

武当是武学胜地，原不至于沦陷，却在攻山的紧要关头，武当派掌门张释之，反水了。

张释之此人在武林中几乎无敌手，或许是正派武学已登顶，或许是多年没有对手的寂寞，又或许是此人本身就潜心邪魔外道，他一见金婵，便对她施展得十分漂亮的邪术产生浓厚兴趣。

张释之亲手打开山门，迎金婵上山。任金婵屠尽派中反抗之人，山下无辜百姓。

金婵把武当派的主殿秀钟殿改名为长恨殿，自封为长恨殿主。

而张释之，成为了金婵身边头号助纣为虐，狼狈为奸的走狗。

何玉和李无衣正是在这时计划周密，打算潜入长恨殿刺杀金婵。

如今他们二人早已不是金婵对手，无法与金婵正面对决，只能指望着暗杀。

可就在实施计划的前一晚，李无衣把何玉锁在屋里，独自一人上山了。

何玉至今仍记得李无衣挺拔的背影挡在门前，月光洒下，何玉看见她转过头，憔悴的脸上挤出了一丝微笑：“此去上山，九死一生。你不必去了。”

何玉愣愣的，还没明白她在说什么。

“梅申临死前给我说的话，其实还有一句……”

何玉瞪大了眼睛。

“望你和我师弟何玉一同报仇，他还小……望你多关照。”

望你多关照。

“若我死了，这一命，便权当是还给他的。”

然后何玉听见了房门上锁的声音。

三日后他看见了悬挂在武当山门上李无衣的头。

李无衣独自上山，万分凶险，最终仍是不慎落入金婵手中。

金婵将她的肋骨一根一根断掉，逼她说出何玉在哪。

可李无衣全程一个字也没有说，连痛都没喊一句。

可能是想起了她的恩人梅申，又或者是想起了年少的事。李无衣临死前终于不再畏惧，不再悲痛，她的脸上又扬起了骄傲的光荣，扬起了她那对什么人都不屑一顾的傲气。

她本是如此。那年武林大会，她过五关斩六将，一战成名。那一年，她站在武当山巅，手握长剑，望着浮云流动，山川相缪，觉得自己的理想志向近在眼前。

虽然最后什么都变了，但她也幸得旁人无私的帮助，幸得一人间知己，最后死的时候，也还算是光荣。

何玉看着山门上晃晃荡荡的头，知道从此之后天地间只剩他一个人了，但他不再像先前那样嚎啕大哭，而是肃然地跪下，拜了又拜。

好在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已过去了。

这一世，金婵死了。

师父师母还沉浸在痛失爱女的悲伤中，惊闻金婵被人打断了腿丢下了武当山。

终究是舍不得。

师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推开旁人，跑下山去，却见金婵尸骨已寒。

何玉也没有想到金婵就这么死了。

他两世的敌人，他最恨的人。就这样被他的一些雕虫小技绕了进去。还死得这么惨。

可何玉并没有想象中高兴。金婵毕竟还是杀了小师妹。

何玉改动了沉水功的运气方向，使它逆转成为五步穿杨，又在泸州送给了金婵一个催化邪术的药丸。原本他只是想让金婵在武林大会上当众用出邪术，断绝金婵的生路。却没顾及到金婵可能会无意间伤害到她的对手。

而她的对手刚好是李无衣。

何玉在大会当天意识到这一点时立刻慌了，于是他在赛前反复提醒李无衣小心闪避，却没想到李无衣按他说的躲过一劫，小师妹却受此大难。

何玉懊悔不已。

终究是自己害了小师妹。

回到华山，何玉在自己房中立了两个牌位，一个是小师妹的，一个是金婵的。

为什么要立金婵的牌位，他不知道，他在怀念什么，他也不知道。

或许是那天几人离开武当山时，何玉看见了金婵桌子上放的东西——那只木雕小虎。

何玉仿佛被电击了一下，愣在原地。这只小虎，金婵前世并没有送给他，因此这一世金婵把小虎拿给他看时，他愣了好久。

可这个小虎，他不是扔了吗？金婵当时在场？她又捡回来了？

为什么？

是不是在金婵心中，自己和她的感情，也并非那么一文不值？年少的时候，金婵其实也是在意自己的？

何玉把小虎拿起来，放在了金婵的牌位前。重活一世，他却觉得自己愈发不认识金婵了。

师父师母埋好了小师妹和金婵。在桃树下立了两块墓碑。

这两块墓碑并排立在一起，让人看不出发生过什么。

几日后，何玉听闻武林大会中李无衣过五关斩六将，一战成名。他微微一笑：和前世一模一样。只是这一世，没有了金婵，不知李无衣会过得如何。

长风吹过，一切又归于平静。武林中只是少了一个金婵这样的小人物，却不知无数人命运的轮盘已发出轰然巨响。

三年后，黄州。

梅申在武林中声望渐起，华山剑派又恢复了往日的光景。何玉仍是那个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少年，他把他上一世短暂的十五年的快乐，延续了下来。

何玉走在黄州的街上，听着街边阁楼上传来咿咿呀呀的唱戏声，看着孩童玩闹地踢着球，从他身边跑过。花色宜人，春风送暖。

何玉没有目的地游荡着，经过当年师徒几人曾在火旁许愿的院落。这里已被改成了戏院，来往人络绎不绝，里面正在上演着一出戏。

回忆涌上心头，何玉下意识地抬脚跨进去。只见里面在演着武松打虎。

乒乒乓乓的锣鼓声中，观众纷纷起身喝彩。何玉视线慢慢失去焦距，他突然想起一个模糊的画面。

大雪纷飞，迷了人的眼。恍惚间似乎有一只金黄的猛虎挡在眼前，又似乎有一个白色的身影骑在马上。

何玉的大臂突然刺痛，他猛地弓下身子。这里有一处旧伤，是很多年前留下的。是怎么留下的呢？

一幕幕画面在他眼前闪现，一段被他封存已久的记忆涌上心头。

那一年山中大雪，猛虎当前，他坐在金婵的马后，紧紧地抱着金婵的腰。他的脸冻得通红，便在金婵温暖的背上贴了贴。

那时候，他想：我一辈子也不要和师姐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