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锦瑟 三

三人在端木昂的引领下,重新回到了那片密林中。几人到山脚时晚霞夕照,山上景色与昨夜略有不同,所以端木昂颇费了些时间找路。

好在最后在他和陈二娘两人的努力下,地方是找到了,可面前的景色让两人都有些心里没底。这里丝毫没有昨晚两人来时浓雾弥漫、异香四溢的样子,完全就是一片普通的树林。

陈二娘小声道:“我们……我们没找错吧,端木师兄?”

端木昂也心虚:“我……”

顾岁寒原本在低头看地上堆叠的落叶,闻言一指旁边的地面:“没来错,这块地方不就是你们踩乱的?”

此地虽然谈不上人迹罕至,但从地上树叶堆叠的厚度来看,会来此地的人恐怕也不多。但在被子似的枯叶堆里,有两道痕迹明显比旁边薄一些,足可以看出昨晚两人一脚深一脚浅来到此地最后又原路折返的样子。

陈二娘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松了口气:“那就好,可此地的香味却没有了。”

顾岁寒摸着下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走到树边敲了敲树。端木昂问:“执棋,这树有什么不对的吗?”

顾岁寒拍了拍手上沾的泥:“你们两个过来。”

两人依言凑到她身后站定。顾岁寒用靴子拨开了地上的落叶,露出底下深黑的泥土,偏头看向茫然的二人:“看出什么来了?”

这问题太突兀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落棋阁里上课,而非在执行一次重要的任务。端木昂一头雾水,试探道:“……这土颜色不对?”

顾岁寒循循善诱:“哪里不对?”

端木昂接话只是怕冷场,并不是真的有头绪,只能支支吾吾。倒是陈二娘看出了些端倪:“此地落叶一定不少……山上别的地方,土都是红黄-色而松散的,但这里的土黑而肥,说明有不少落叶化肥滋养土地。”

顾岁寒赞许地点点头,陈二娘脸上顿时飞起一片飞霞。便听得前面传来顾岁寒的声音:“可是这不对吧。”

陈二娘差点以为自己的观点被否定了,吓得抬起头来,却发现顾岁寒根本没在看她,而是在看旁边的树:“看此地的树高度,年龄不过十,地上的落叶厚度和腐物看起来却像是百年老林一样了?”

两人悚然,环视四周,发现确乎如顾岁寒所说,周围的树大多低矮细弱,以此地为中心,周围的树越来越高,唯独这里的树仿佛被一根无形的手指按下去了一般,有些错位的滑稽。

端木昂猜测:“难道是这里的树生了虫害,所以重新换了树种?”

顾岁寒重复刚刚的动作,敲了敲树干:“不见得,你们听。”

树干在指节的敲击下发出铮铮金铁之声。陈二娘听出了问题,愕然道:“这树……长得好结实。”

这说法有些滑稽,但确乎如此。此树仿佛长得很有“质量”,树干瘦而刚强,旁的不说,顾岁寒的手劲肯定不小,这树在她的敲击下,居然连叶子都没怎么晃动。

顾岁寒深吸了一口气:“走,正好没雾,咱们进去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乾坤。”

越往昨天两人没敢深-入的地方走,树和一些灌木矮小瘦弱的模样就越明显。顾岁寒将脚步放轻,手一直放在腰间的“展锋”上戒备着,剩下两人有样学样,陈二娘甚至已经把飞刀夹在了指间。

可出乎意料的是,此地堪称平静祥和。除了那因为不明原因越来越矮的植被,这里就是一个平静无风的小山头。

饶是如此,昨晚此地幽深的样子历历在目,端木昂二人也不敢掉以轻心。

大概走出去十来丈,此地的树就已经完全变成了不忍卒视的模样。有些树分明和外面遮天蔽日的大树是同一种,枝条却已然如同老梅一样虬结,端木昂凑近看了一眼,那狰狞的形态让他有了些不好的联想。

他背后有些发凉,重新跟上两人,却发现顾岁寒似乎也在留意这些树,轻声道:“这树好痛苦啊。”

——细看之下,这些树就像双手被吊起来的干瘪人形,有些甚至能从树干上扭曲的纹路里看出痛苦而狰狞的表情。

三人一时沉默下来。树林间只剩下脚踩落叶的沙沙声。也不知走出去多远,顾岁寒忽然停下了脚步。

正前方的小树树根处,一个小小的石雕神龛歪歪斜斜地坐落在泥土间,向来者报以慈和的微笑。

无数虫卵密密麻麻地排布在神像上。有些卵已经孵化,黑蚂蚁一样的幼虫从卵里破壳而出,向这三个不速之客摇着小小的、无知的头颅。

谢停舟睁开眼,猛得从榻上坐了起来,一身冷汗淋漓,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的他一会是个有自己意识的小小游魂,被关在一方狭小的白色天地里不得自由;一会又随着一个姑娘四处游荡,这姑娘也是个活泼的,不分白天黑夜的上蹿下跳,让依附着她的谢停舟有些晕头转向。

那姑娘身上有种他熟悉又恐惧的气息,让他一边想靠近,一边又本能地远离。

“我……”我好像丢了什么东西。可是那是什么呢?

他刚刚醒来,一半神魂还丢在梦里,有些不知今夕何夕,呆愣愣地坐在榻上。负责看顾他的医修端着盆推门进来,一抬头看见人醒了,顿时惊喜道:“将军,您醒了!”

见谢停舟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似的,这跟他们分舵主一脉相承的大嗓门医修“哇啦哇啦”道:“当初将军你从缩地阵一出来就莫名其妙地晕啦!执棋和我们老大一商量就决定把你先放我们这里,等你醒了再说。你怎么样啊将军?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呀?”

谢停舟:“没有,我……”

医修听了个“没有”,顿时喜出望外,盆往地上一放就冲了出去:“老大,谢将军醒啦——”

谢停舟:“……”

他闭目凝神,将灵力从内府引出,沿着灵脉走了一圈,确认自己的灵脉魂魄都暂时没有被外物影响,这才放下心来。一睁眼,正好看见被医修召唤的凤彩珠风风火火地进来。

谢停舟没见过凤彩珠真容,但看刚刚那喊人的医修就跟在后面,所以猜出其身份,下榻欲行礼。凤彩珠连忙把人按住:“使不得使不得,谢将军的拒敌阵还布在定关之外,西南诸人无不深受此阵福祉。谢将军功在千秋,我如何受得起这一礼?”

谢停舟原本只是本性使然,羞于在榻上衣冠不整地见外人,特别这外人还是个不熟悉的女人。但凤彩珠看上去像是个不拘虚礼的,他只好老老实实又坐回去:“在下方才醒来,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请问……?”

凤彩珠随手拉了个医修用过的圆凳过来,大马金刀往上一坐:“谢将军脚刚沾我们西南分舵的地就晕过去了,很多事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

“您晕过去之后,阁里的医修也没诊出个一二来,倒是执棋看出了点端倪,说你平时随身携带的那两缕魂魄不见了,我们便猜测里面的魂魄可能是被魂术方面造诣更高的修士拘走了,那魂魄被别人控制,才让将军忽然晕倒……”

她一边说,一边观察着谢停舟的神色。说到魂魄不见时,谢停舟还有些茫然地摸了一下自己脖子处;说到魂魄被拘走时,他手上一顿,眼睛倏地红了。

“执棋着急着去有线索的芜宁府探查,所以就先把将军托付给我们,让我们好生照看……将军?”

谢停舟猛得站起来,把挂在一旁架子上的罩衫一披,掀起的风呼到凤彩珠脸上。凤彩珠万万没想到这世上还有比自己行动更急的人,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只捞到了谢停舟的一个衣角。她追了出去,对着那个灰色的背影喊:“将军?执棋现在恐怕也不在芜宁,您恐怕也找不到啊?稍安勿躁啊!”

谢停舟没回话,挥了挥手就消失在了原地。几个人都没看明白他到底用的什么术法,凤彩珠扒着门框目瞪口呆地看着几个下属:“……他那个挥手的意思是,他自有办法找到执棋?”

几个医修纷纷摇头。凤彩珠喃喃:“这也太着急了……”

百里开外的山中,不知是不是更深露重,顾岁寒忽然打了个喷嚏。

端木昂忧心道:“执棋身体可还好?要不执棋先回去,我们两个在此地看守着也是可以的。”

顾岁寒摇头:“没事,好好看着,别光顾着我。”

这话不轻不重地挫了端木昂一下,他蔫蔫地闭了嘴,顾岁寒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疼。

傍晚他们发现了那个神龛之后,顾岁寒把那些卵取了几个下来看了看,确定这些和自己昨晚在密室里见到的玄蝶卵一模一样。之后顾岁寒又在周围转了一圈,确定此地除了这个神龛之外再无任何与玄蝶有关的物事,便下令在此地等到晚上,看看昨天陈二娘两人见到的异象是否还会出现。

由于不是盯梢活人,不用担心暴露的问题,三个人都颇为悠闲,顾岁寒甚至还找了些枝条过来给几个人在树间搭了个可以舒服落座的地方。

找合适的枯枝时,她还特意用展锋试了试,发现即使是削铁如泥的展锋也没办法在那些奇异的小树上留下丁点伤痕,于是心中对此地异常的猜测愈发肯定。

随着夜色渐深,山中浓雾越发明显,但异香还未出现,几个人只好继续等下去。可随着时间推移,一种难以言喻的不适逐渐从顾岁寒的骨缝里冒了出来。

刚开始她还以为是坐久了筋骨发麻,还站起来练了套剑法活动了一圈。可随着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甚至演化为一种难以忍受的冷痛时,她忽然想起来了。

周围实在太冷太湿,她的旧伤发作了。

这滋味堪称新奇,因为她伤好后天气都还算不错,以至于她忘了医修对她“多往阳光多,少雨水的地方去”的叮嘱忘得一干二净。

事实证明不遵医嘱是会遭到报应的。她深深吸了口气,逼着自己忽略几处断骨处还有关节处仿佛被冻住的针扎似的疼痛感,调转真元让身上暖和些,同时集中精力数着自己的呼吸,让它变得绵长而均匀,试图压制这种跗骨之蛆般的阵痛。

从头到尾她一个字也没说,只一个人咬牙忍着。倒是陈二娘从她对端木昂的那句话里听出了些端倪,有些担忧地看了她一眼。

——她的呼吸似乎压得太长了,细听还有些气息不稳的颤-抖。这是阁里教授过的熬刑用的手段,没什么实际的用处,更多的效果在于凝神而忘外物,让人暂时忘却刑讯带来的疼痛。

大部分黑白棋一生顺风顺水,干的最多的就是听墙角和传八卦的活,用不上这个偏门知识。而那些用上了这个手段的往往也没能活着回来,只在阁里留下一盏空荡荡的命灯。

陈二娘属于前者。她唯一一次见人这样用气就是在课堂上,代班帮人讲课的姬泠向他们示范具体的操作,最后却看着他们,长长地叹了口气。

“不是什么有用的知识,不学也罢。”她深深地看着他们,“……若有一天,所有人都用不上这些该有多好。”

她讲课时不拘着师生礼节,课上也许人打断,为人活泼好说话,所以她做教习的课往往很受欢迎。陈二娘清晰地记得那是又一个姬泠会回总舵的三月之期,北疆监军皇子暴毙、北疆宋酿失踪,众多担子压-在镇北军头上。

那时青州分舵忙得脚不沾地是整个落棋阁的共识。总舵和其他几个临近分舵都有人被临时叫去帮忙。陈二娘不知道姬泠定期回总舵的真是原因,以为这种情况下姬泠应当不会回来了。没想到她不仅回了,还带着明显憔悴的神色帮忙顶了一节课业。

还没出师的棋子们都感到了她的力不从心,那节课竟然罕见地没插什么话,安安静静地在下面写笔记。可她这话一出,底下还是有个黑棋忍不住打断她:“可是执棋,要是我们都没人用,岂不是说明我们都没事干了,这可不行!我宣誓了要效忠落棋阁效忠大盛的,怎么能无为而有功呢?”

同窗们一阵善意的哄笑。姬泠看着他,少年在那平静的眼神下有些心里发毛,但一联想到姬泠广为流传的良师名声,又壮起胆子挺起了胸膛。

姬泠也不知从他身上看到了什么,什么也没说,微笑着摇了摇头,若无其事地往下讲。

那只是陈二娘出师前众多课业中的一节,课上也没讲什么重要的东西,可姬泠那微笑还是莫名深深烙印在了她心底。

那时她不懂姬泠为什么笑,现在也不太懂。岁月淹没了每个人幽微的心理,让隔着时光和生死的人无从推测其背后的真意。

她其实一直觉得姬泠不像她表面上看上去的那样热烈而活泼。她是一团风,可风也终有落定的时候。但这个问题她无从知晓,她只是本能地觉得难过。

如今再次听见这种呼吸,她不知为何又想起了很久以前的姬泠。她记得顾岁寒身上有旧伤,这种环境下恐怕会发作,想关心一下她要不要服些止痛的丸药,但又觉得既然对方已经说了自己无事,那她自以为是的关心或许便有些画蛇添足。

她谨慎惯了,有不像端木昂那样是“逢迎上意”的一把好手,话在嘴边滚了几次又咽了回去,就在她纠结的这么个当口,顾岁寒忽然轻声道:“来了。”

——一阵幽香随着风送到了每个人鼻端。端木昂甫一闻到便兴奋了起来:“就是这个,我们昨——”

话还没说完,顾岁寒就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另一只手飞快地向陈二娘打了个手势。陈二娘认出那是“隐蔽,轻声”的意思,连忙把之前为了照明点的烛灯一把熄灭。三个人来不及收拾地上搭的枯枝,匆匆飞身上了棵还算高大的树。

上树后,顾岁寒才松开了捂着端木昂嘴的手,悄悄拨开了一点枝叶朝下看去。原本令人不适的浓重夜雾此刻成了三人最好的保护伞,几步之外压根分不清是人是鬼,更别提看清树上藏了人。

而就在这夜雾中,三人听见了之前被树叶摩-擦声掩盖的,轻轻的脚步声。

沙沙,沙沙。

来人脚步轻,但抬脚不高,经常擦地,步伐也虚软无力,说明是个身量轻而无武功傍身的人。那幽香正是从她的方向传来。

顾岁寒心思几动,最后和两人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下一瞬,她飞身而下,顺着声音,准确地将刀架到了来人的脖颈上。余下两人随后站到了来人身后侧位,形成包夹合围之势,将所有退路封死。

刀光映照下,来人少女般的容颜映入眼帘。她鹿似的双眼微微睁大,倏地流下一行泪来。

小谢:我亲老婆不见了我不急谁急,镇妖塔还我老婆。

本副本重要人物堂堂登场。

这周考试所以没更新,更个长的赔罪(轻轻跪下)

接下来一周到下周六隔日更,因为我虽然放假了但是我要搬家。下周六安顿好了之后就开始日更喵,我要做勤奋咕咕(叉腰)

争取暑假完结,要是完结不了我也尽量把稿存好。我发誓我以后绝对不会空着存稿箱裸奔了(哽咽)

感谢支持[玫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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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锦瑟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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