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清来人的容颜时，顾岁寒略微吃了一惊——她听那脚步声，本以为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妪，没想到居然是个正值青春的少女。

这少女一身青色纱衣，眉眼长而冷，在雾色的衬托下飘飘然好像个仙子一般，手里提着个竹编的篮子，篮上盖了块粗布，看不清里面的东西。这姑娘似乎是被忽然出现的顾岁寒吓坏了，单薄的身子在刀下落叶似的簌簌发-抖。

顾岁寒见她披星而来，身上有青斑蝶的香气，还以为她和这片密林的异象有什么关联，可看她这番表现似乎也不像是有什么城府。

更叫她有些不解的是，这少女的容貌她似乎在哪见过，有种微妙的眼熟感。然而她在脑中仔细搜索一番，并不记得在哪里见过此等样貌，只得将这疑惑先行压下。

正斟酌时，那姑娘哆哆嗦嗦地开口了：“几……几位壮士，不知想要何物？在、在下身无分文，不知如何能叫几位壮士满意。”

她这一开口，所有人都震惊地定在了原地——“她”声音虽然细，但明显比一般的女人要低沉许多——这居然是个男生女相的小男孩！

见几人呆愣在原地，这男孩更无措了：“……壮士？”

就这么干巴巴地对峙不是办法，顾岁寒皱了皱眉，将双刀归鞘：“你们俩也把剑放下——这位公子，我们是镇西军的将士，奉将军之令来此处办一机密要务。你是何人？为什么夜半前来此处？”

三把利器离开了脆弱的脖颈，这男孩明显松了口气，强自镇定道：“我……我叫阿川，是慈川县人，半夜来此处是为、为了祭山神。”

“山神？”顾岁寒皱眉，“你是说姑善？可是你们祭山神不是都要准备很繁杂的仪式，还要用青玉案之类的香供奉吗？你一个人空手前来，如何能祭？”

阿川连连摆手，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不、不是的，祭、祭山神不一定要那么麻烦，那叫‘大祭’，我们这叫‘小祭’。山神庇佑我们，此月是山神诞辰，我们为表敬意，故而这个月日、日日奉上‘小祭’。”

说着，他还怕顾岁寒不信似的，掀开了篮子上的盖帘，将里面的东西展示给她看。那股异象铺面而来，顾岁寒谨慎地上前一步，发现篮子当真装的是两盘水灵灵的普通贡果。

可这没能打消她的疑虑，反而叫她更怀疑了：“按你的说法，你是代表一群人来祭山神的？为什么是你？山神又在何处？为什么要夜半祭祀，漏夜上山不会有危险吗？这贡果又是什么，为什么如此香？”

“我、我是阿姆从罗江里捡来的孩子，大家都说我和慈川山神有缘，所以派我来祭祀。时、时间的话，我也不知道，大家都说该这时候奉上祭品，我就来了。”阿川被一连串问题问得十分紧张，有些局促地搓着衣角，“至于山神大人，他，他就在里面啊。”

阿川伸手一指，指尖的方向，正是顾岁寒几人发现的神龛的方向。

他神情诚挚，不似作伪。犹豫片刻后，顾岁寒命令阿川带他们几个去祭山神，这阿川居然也没拒绝，老老实实地领着几人来到白天发现的那神龛前，摆上贡果就开始三跪九叩。

几个人远远站在他后面，端木昂小声对顾岁寒道：“没想到那神龛居然是这里的山神，这也太寒酸了……”

顾岁寒白天看到那神龛的一瞬间就觉得这神龛似乎又灵性，如今天黑雾重那个，这种感觉更是不减反增。她轻声制止端木昂：“端木，慎言。”

端木昂不解用意，但还是老老实实换了个话题：“那执棋，你觉得这阿川……对吗？”

纵然这男孩处处表现得像个正常人，但他本身的存在就不太正常。从外表看，他应当至少有十五六岁，一般的男性这时候已经基本能在家里顶半边天，有些着急的都已经成亲了，他却表现得稚弱如幼童；他说自己被慈川县中人收养，但白日里几人见过慈川县人的着装风格，都与他身上穿的这身大不相同。

倘若将他的衣服解释为特意为祭神而换的礼服，倒也说得通，但顾岁寒总觉得哪里古怪。男孩单薄的身躯在这身过于轻飘的纱衣衬托下好似月光下的一条山鬼，马上就要随风飘摇而去。

“他的口吃似乎有点先天的因素，不只是因为突然见到我们而紧张所致。”顾岁寒喃喃，“有个说法是口吃的人大多先天魂魄有缺，我刚刚探了一下。”

说到这里她微微停顿了片刻，端木昂担忧道：“怎么说，执棋？”

她斟酌词句，最终缓缓吐-出了四个字：“深不见底。”

那男孩的内府黑沉沉的，里面空无一物，她不敢深探，匆匆将自己的真元抽了出来。端木昂担忧道：“他有问题？那我们怎么办，要把他抓起来吗？”

顾岁寒看着那男孩虔诚的背影，沉默良久，最后才道：“……先不吧。”

阿川固然有诸多可疑，但没有一件到了可以将他定罪的程度。落棋阁没有能随便逮捕普通百姓的权力，她不想多惹是非。

“等他拜完，咱们跟他一起会慈川。”顾岁寒轻声吩咐，“我倒是要看看，是谁胆子这么大，敢收留这么个鬼气森森的小孩。”

陈二娘有些担忧：“这里我们不查了吗，执棋？”

这几天下来这姑娘的胆子似乎大了不少，以前跟顾岁寒提个建议还有些哆哆嗦嗦，现下已然敢直接质疑了。顾岁寒颇为欣慰地瞥了她一眼，谁知她又哆哆嗦嗦地缩起了脑袋。

顾岁寒：“……”好吧。

她解释道：“这里的情况我们已经基本了解了，咱们对此地山神所知有限，再查也查不出来了。不如顺着这个自己送上门来的阿川，看看他到底有什么名堂。”

端木昂诧异：“他？”

“嗯哼。”顾岁寒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浮灰，“和山神有缘的孩子，恰好还拥有深不可测的内府，不正好是咱们需要的，探寻此地山神之密和青玉案之祸的‘线头’么？”

等他拜完，顾岁寒顺理成章地上前向他提出要同路回慈川县的请求。阿川看起来有些意外和不自在，但还是很爽快地答应了。

一行四人走在下山的道路上。这阿川明显对山很熟悉，走的路和顾岁寒他们上山时不同，近了不少也宽敞了不少。顾岁寒扶住树用脚往下探路，顺口问：“阿川公子对此地很熟？”

“唉……唉？”阿川慌乱起来，差点脚下一滑，被离得近的陈二娘一把拉住，“不、不是公子，我，我从小就开始上山了，这附近我都走过，熟、很熟的！”

他一句话说得颠三倒四，十分混乱。端木昂纳罕：“看你也有十五六了，可曾上过学、读过书？”

这话里的意思顿时叫阿川羞赫地缩了脑袋。顾岁寒低声道：“端木！”

端木昂话到嘴边就说出来了，现在才反应过来这话如何伤人，忙道：“抱歉，阿川公子，我不是……”

阿川慌慌张张打断了他：“没、没关系的，这位军爷，我、我读过书的，只是现在主要帮家里干活，不、不是什么公子。”

顾岁寒温声：“干什么活呢？”

“我阿姆是开客栈的，”阿川深深低着头，“我帮她做饭，提水，算账。”

顾岁寒心说这么出尘的人居然是个店小二，一面口头道：“那阿川很厉害呀。”

阿川看起来开心了不少：“阿姆也这么说！大家都夸我是十里八乡最厉害的人！”

一说起这他说话都不结巴了。顾岁寒嘴角抽了抽，感觉自己好像把一个单纯孩子给利用了，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啊哈哈哈，那你阿姆一定很有福气了，捡回来这么个能干的孩子，后半生都不用愁了呀。”

阿川不觉有他，乐呵呵道：“我有阿姆，我才是最有福气的人。阿姆说，罗江发大水，她从河里捡到了我，要不是她，我早就没命啦！”

顾岁寒眉心跳了跳：“发大水？”

按照之前那个馄饨摊老板的说法，发大水不是十年之前的事吗？

阿川那时怎么也有四五岁了，就算因为家中父母保护不慎让人被水冲走，事后那父母竟没来寻人吗？

还是说，那对父母也葬身在了洪流之中，所以才无法顾及他们的儿子？

顾岁寒还是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别扭，陈二娘却捕捉到了：“那你叫阿川？是本来就叫这个名字吗，还是你阿姆给你取的？你之前的父母呢？”

阿川心直口快：“不知道呀，我不记得以前的家人了，我只有阿姆！我在罗江被捡到，所以阿姆叫我阿川！”

陈二娘循循善诱：“为什么不记得了？是生了病忘掉了吗？”

阿川停下脚步，疑惑地歪着头：“就是不记得了呀？不记得还需要原因吗？”

说这话时，月光穿过树梢，打在他侧脸上，映出一片洁白的光晕。如此干净而美好的画面配上他那懵懂的面孔，却渲染出了有些诡异的味道。

三个人心里都有点发毛，互相对视了一眼，顾岁寒低声道：“没事，咱们问问他阿姆，应该有些别的线索。”

之后四人一路无言。阿川脚程慢，回到慈川县时天已经微微擦亮了。三人在他的指引下找到了他阿姆的客栈，发现居然就是昨天他们入住的那一家。

这客栈里客人不多，掌柜的对他们一行人还有印象，见他们回来讶异道：“我见几位昨晚没回来，还以为今天不住店了，寻思着几位的行李怎么办。”说完看到阿川，顿时双眉一竖：“阿川！你是不是给几位贵客添麻烦了，快快赔罪！”

阿川张了张嘴，顾岁寒连忙抢先替他解释道：“没有，我们几个听说山上适合赏月，所以昨晚去赏景了，下山路上遇到了您家小公子，顺路一起回来罢了。”

这托词和她同阿川讲的不同，阿川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顾岁寒冲他眨了眨眼，那象妖掌柜十分诧异：“大人是说妻川山？那山地势不好，常年山雾多，可不好赏月。客官听哪个小犊子胡说的？”

顾岁寒打着哈哈把问题糊弄了过去。掌柜的一面咕哝着“真稀奇”一面支使阿川去给顾岁寒他们打点水洗漱。就在顾岁寒和掌柜聊天这会，阿川已经换了适合干活的短打衣服，听到阿姆的命令，他很麻利地应了声是，就绕到后院去了。

趁他打水这会，顾岁寒和掌柜的攀谈：“那身衣服是祭神用的么？阿川公子穿起来好生漂亮。”

提到阿川，掌柜的下意识瞥了一眼后院，目光中似乎隐隐有忧虑。可还不等顾岁寒将她目光中的情绪看清，她就转了回来，不耐烦似的挥了挥手：“他长得漂亮，可漂亮又有什么用？整天柔柔弱弱的，什么活都干不了。”

顾岁寒哈哈大笑：“我听阿川说他在客栈里帮忙干的活可多了，而且再怎么说，阿川都是被大家信任选去祭神的人，怎么会只能吃干饭呢？”

掌柜的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自己壮实的身躯，顾岁寒明显感觉到，听到这话之后，她的焦虑加重了。她笑意不减，话里却是敷衍了很多：“或许吧。不管怎么说，长这么漂亮，总该有些用处不是？”

这话里似乎有些玄机。顾岁寒还想从她那里再套些话出来，可阿川已经提着水回来了。掌柜的见他回来，连忙推着他们几个：“客官在外面一晚上肯定也累了，赶紧上楼歇歇吧，睡醒了才有精神不是？”

不得不说，有时候体型在打斗里还是很重要的，哪怕顾岁寒练过武，下盘也稳，都被她这猛的一推差点推了个跟头。阿川在旁边手足无措地看着，掌柜的推完他们几个，又来推了阿川一把：“客官都走了，你还在这傻愣着干什么？走走走！”

阿川被推的一个踉跄，水都撒了不少，又收获了掌柜的一个暴栗，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

四个人嘎吱嘎吱地上了木梯，阿川将水送进房中后就离开了。临出门前他还有些好奇地看了一眼房内，显然对他们两女一男同住一间房感到十分好奇。顾岁寒将他送出去，关门前她忽然想起了什么，顺口问他：“对了，一直忘了问，你阿姆叫什么？”

“嗯？”阿川愣怔了一瞬，随后绽出了个笑容，“娄相，我阿姆叫娄相。”

阿川，一款漂亮男孩（）

写这章时我纠结了一下在“阿川”这个名字之前用什么来代指他，本来想的是用“少年”，但这就和之前的“少女”出现了语义重复，“少男”在这里出现好像又有些突兀（？），于是我用了“男孩”（鞠躬致歉）[玫瑰]虽然感觉还是有些奇怪但是总归没有语病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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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锦瑟 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