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往以到赵府偏门外时，天色大亮，轮值看门的宋寅从檐上跳下来开门，随后无声将他带到慈悲亭。

高往以站在亭中，顾南庭扫雪时看到了他，所以故意到天仙湖上扫雪。高往低看着他，目光发冷。

不多时，赵羌谪走到慈悲亭，高往以见着他，率先说：“这一路真叫我大饱眼福啊，我府中也有一颗百年梅树，只是不及你这的高壮繁盛，也不知是不是被糊弄了，二十万两银子特地让人从东南的深山老林里运来的，听说有一百八十多岁。”

“那大致是让人糊弄了，”赵羌谪落座，笑意露在嘴角“二十万，你把钱给我我不就挖一颗给你了吗？费那事千里迢迢运来，听说还修了条路，费心费力。”

高往以在他一旁坐下，看着他说：“世子府上的梅树，当值万金。”

在那目光下，赵羌谪掩唇低咳起来，宋寅走来给他挡了风，赵羌谪咳着起身：“送客。”

高往以知道不能继续拐弯抹角了，他今日必须从赵羌谪这里得到答复，于是他追着赵羌谪走出慈悲亭，淋着大雪问：“韩才俞咄咄逼人，他究竟要做什么？”

“他做何事，我怎知晓？”赵羌谪无心高往以虚与委蛇，他看着高往以，神色比风雪更冷。

高往以一指顾南庭，说：“我并未听闻世子有助人为乐的爱好，这顾氏为何在此？”

赵羌谪脚步不停，声音更冷：“你是在质问我吗？我做何事难不成还要先给你上疏妄求批准？你这是什么态度，胡嵩见我都是要下跪磕头的，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管我？区区三品尚书也敢跑到我的面前耀武扬威，真是尊卑不分。”

高往以跟着他走，低下头说：“并无此意，我只是想问问世子何意。”

赵羌谪停下脚步，倏忽笑开，清冷无比地说：“胡嵩没告诉你吗？”

高往以心下瞬间百转千回，赵羌谪乐得更加开怀：“那日圣上得知踽北之事，尤为恼怒，此案已经不能再大事化小，胡嵩便下定决心壮士断腕，否则你以为韩才俞为何突然一改本性如此大义凛然？他得的是圣上的令。”

“你想挑拨离间。”高往以不能接受这个说法，他呼吸沉闷，赵羌谪神情极其淡漠，也不欲与他多说，于是看向顾南庭“雪停再扫，没事儿做就带着你的人把树上的鸟窝搬远一点，春天一到吵得我睡不着。”

顾南庭点头应声，慢悠悠地离开，高往以也是能屈能伸，当即就走到赵羌谪面前跪地说：“圣上何意还请世子明言，此恩德没齿难忘。”

赵羌谪淡淡看他：“你还不明白吗？大理寺这般雷厉风行，就是圣上要彻查。”

“彻查……”高往以谨慎地看着赵羌谪的鞋“若真是彻查，胡嵩怎会同意？”

赵羌谪看着他的发顶笑了：“真是个聪明人，彻查，最多查到你的头上，胡嵩又没得失心疯。”

“别再扰我清净了。”赵羌谪一脚踩在他背上，在碾动间把鞋底的雪擦干净，他的神情冰冷无比“你们兜里那些肮脏圣上同样清楚，现在不过是个乌州邵涛户部一点权利家里一点银子你就舍不得了，再往后顺藤摸瓜扯出别的东西又待如何？春闱在即，我没空掺和你们这些破事儿，你舍了户部，大家皆大欢喜，此事就此了结，你要不舍，韩才俞能查到什么？我可就不能保证了。”

高往以心下大喜，赶忙跪移开磕头。

顾南庭看着赵羌谪，看着那昨日还趾高气昂高高在上的高往以被踩，心中不禁感慨人的命啊。

人这一辈子想混到高往以这样的权位何其困难？而赵羌谪生来就能凌驾于他们之上。

赵羌谪走进膳堂时，阮玉秋已经把饭做好了，北眠端着满满一碗饭准备开吃，因为人多，阮玉秋多做了两道菜。赵羌谪端起阮玉秋盛的白粥，还没吃上一口，就搁碗起身：“圣上。”

众人闻言，起身要跪，李知行先免了礼，他熟练地在门边拿起凳子坐到赵羌谪让出来的左侧，含笑说：“来看看你。”

李福适时插嘴，笑道：“圣上也还没用膳呢。”

阮玉秋又去盛饭。

“臣惶恐，若是府上灾病之气侵扰圣体，臣便是万死……”

“也难赎其罪。”李知行轻声替他说了接下来的，随后伸手按住准备起身的赵羌谪肩膀“何必这般戳我的心。”

看着阮玉秋端来的饭，李知行说：“我们同吃同行这么多年，还是老样子好。”

李福端碗去换，笑弯了眼：“世子府上的白粥，圣上上朝的路上就念着了，说要赶来吃一口。”

“这里不用伺候，都下去吧。”李知行端起白粥。

同赵羌谪一样，李知行对菜一筷子不碰，他在这里，其余人就都不敢出声。

李知行面色和缓，关心道：“常待的地方要把地龙烧着。”

赵羌谪应声：“是。”

李知行又摸摸他袖口：“衣裳还是这般单薄，狐裘呢？找来披上。”

赵羌谪低着脸，闷声应他。

李知行一下笑开，他搁下碗，变戏法似地拿出藏在袖中的那枝梅花，递花的同时，李知行在赵羌谪面前稍稍俯身：“来的路上见着的，想着你会喜欢。”

那支梅花含苞待放，嫩黄娇俏，赵羌谪搁下碗，双手接过：“谢圣上。”

“你喜欢吃春朝港的橘子，秋天我就派人去了，只等着橘子熟。”李知行撑脸看他，笑盈盈地说“宫里我种了一颗，五年前就结果了，但不比春朝港的好吃，很酸涩。”

赵羌谪看他一眼，又继续吃粥，李知行也端碗：“你递的奏疏我看到了，兵部擅自压下踽北奏疏，是该论罪，我已命韩才俞拿人去了，他们的官职你照旧看着给人，我不会插手。”

“苏幕今年要回京述职，他今日来，夜里就能到，他还担心你府上寂寞，带了何敞来热闹热闹，依旧照先帝特准，让他们住在你府上吧。”

“苏侯爷要来吗？”赵羌谪低眉，有些忧郁“来这么多人，圣上也恩准让他们在宫里把饭吃了再来吧，不然他们来府上，臣不知如何应付。”

李知行故意说：“我也要来一块吃饭，把饭食提前备好，什么时候来，我让李福给你通气儿。”

赵羌谪更加忧郁，连粥都不吃了：“那臣要去请个厨子了。”

见他这般，李知行忍笑说：“我带着一大群宫女太监来吃饭。”

赵羌谪有些不知所措地看李知行，随后扭头，气说：“臣还是病着吧。”

李知行一揉赵羌谪发顶，轻声道：“不要乱说，不要病，让他们在宫里吃过再来，明天、后天，只要他们在京城 ，就赐馔。”

赵羌谪一扫愁眉，端碗继续吃粥，李知行看着赵羌谪吃完搁碗，才说：“我还在你院里推了雪人，其实我一早就来了，见你在慈悲亭。”

“臣……”赵羌谪作势起身要跪，李知行抓着他的胳膊把他按了回来。

“无事。”李知行说“你想那般就那般吧，换个人也不会好到哪去，敲他一棒子，让他把钱吐出来，就当是存寄在他那的，也好，你一会儿也去推个雪人送我，就当是贿赂。”

赵羌谪垂目看向他，问：“圣上也受贿吗？”

李知行笑起来：“只受你的。”

赵羌谪偏开眼睛：“我不会推雪人，让阮盈盈推一个，我借花献佛。”

李知行笑着弹了他额头一下，拒绝：“不行，连这也要偷懒，快去推。”

赵羌谪落寞下来，李知行轻声问：“羌儿想什么呢？”

“圣上还是太子的时候，臣可以告诉先帝你刁难我，先帝会为我做主，现在圣上当皇帝，臣没地告状了。”赵羌谪忧郁地说。

李知行一点他额头，忍不住笑起来：“你啊，还想着告状，恃宠而骄。”

赵羌谪偏开脸：“臣没告，臣只是想想。”

“你现在也告不了啦，看谁敢为你做主。”

赵羌谪起身，眉间忧闷：“没地告，臣推雪人去。”

赵羌谪走出膳堂，门外的李福便把棉手套双手呈给他，赵羌谪边戴边走去院角捧雪，他先将雪放在积雪的石桌上搓成球，再捡了根细小的树枝将雪人雕得圆润。

李知行把大氅解下来盖在赵羌谪肩上，李福脸上露着笑意，一声不响。

赵羌谪仔细刻好一个，抬头像是才发现李知行一直看着他，当即手忙脚乱地把丑陋的雪人往背后藏：“还没刻好，按规矩，你不能看。”

李知行蹲身看他：“谁的规矩？”

赵羌谪理所当然：“我们小时候的规矩，做这些小物件时，还有写字，你不能看我的，我也不能看你的。”

李知行笑得极为开心，他说：“嗯，是我的错。”

赵羌谪把雪人拿出来，低眉落寞又委屈地说：“它头都歪了。”

李知行笑了一声，他弯腰，亲自捧了堆雪到桌上，他挨着赵羌谪坐，随后把着赵羌谪的手将雪搓作圆球，再以杏子作眼睛鼻子，木枝作嘴巴。

赵羌谪在李知行的注视下笑了，李知行也笑，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人。

赵羌谪将雪人捧起来，李知行拿过说：“那我先走了，下午还有政务。”

李安贵是光盛元年入宫，所以没见过这场面，他瞅着李福完全没有要去接雪人的打算，也就只是跟着看，跟着离开。

赵羌谪脱下手套，一点儿都没有了适才的柔弱，他看着顾南庭不容忽视的身影，说：“你入京为的就是见圣上，适才为何一言不发？”

顾南庭倚着门静默片刻，问：“只能查到户部？”

“还当真了？”赵羌谪笑了，讽刺又凉薄“骗骗高氏罢了，答应你的，你查到谁就办谁，此事我无心管。”

“圣上也只查到户部。”顾南庭说。

赵羌谪转身说：“药煎好了，你送药来。”

顾南庭当然清楚阖阳城中遍地耳目，应声后就去找阮玉秋端药。

层层垂幔掩着光，将屋内盖得昏暗无比。

“高氏不明所以，就会顽强抵抗，因此我说让他壮士断腕舍弃户部，是想要他放松警惕，户部露出来后，剩下的就会容易许多，你查你的，我答应你的不会变。”赵羌谪在屋内唯一的椅子上坐下“圣上也是厌了高氏，不过换一个人掌户部大权而已，高氏对他而言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人，是死是活他也不会在乎。”

顾南庭坐在倚扶上，思忖片刻，点头说：“我信你。”

赵羌谪看着他坐的地方，笑容冰冷：“在屋子外你要是也这般不知尊卑，我会让你进刑部逛逛。”

“为什么在屋里不让我去？”顾南庭低头看向他，想也不想地问。

赵羌谪移开目光，说：“颜面还是要的，我姓赵的身体不好，唬人全靠出身，你光天化日打我脸我当然要治你的罪，不过你要是实在对刑部十大酷刑心神向往，我也是愿意成全你的。”

顾南庭觉得微妙，他说：“我记下了。”

赵羌谪却忽然笑了，满是凉讽：“你此刻还能与我闲聊，看来你的人消息不够快啊，事发这么久了，边月的消息你还没收到吗？”

顾南庭转身看向他，谨慎地问：“昨日堂上，云何报说边月战事，高往以的反应实在奇妙，他们要借此搞事？”

赵羌谪更加愉悦，他抬脸笑看着顾南庭，许久后说：“你们边月摊上事儿了，再不把人宰掉，等监察御史入京，高往以就先把你杀了。”

顾南庭看着他幸灾乐祸，说：“宰谁？监察御史死了就没那么好善了了，到时候他们能随便给我编排罪名。”

“还有，我倒霉你就这样开心？”

赵羌谪摇头：“有吗？没啊。”

“那你笑得那么开心？”顾南庭注视着他翘起的嘴角问。

赵羌谪垂眼，那上一刻还掺着喜悦的眉眼下一刻就只剩忧郁冷厌：“你准备准备进宫，今夜可不安生，想好怎样跟圣上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