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箭离「布兰妮」近在咫尺的时候,眼前忽然黑了。耳边先是如雷一样的心跳声,接着粗重的呼吸声,然而这些声音很快轻了下来,越来越轻。
等到这些声音全部消失的时候,「布兰妮」用镇定到冰冷的语气说出了一个词:“兵。”
她的语气像幽黑秘境里绽开的白色兰花,静静的,温婉的,高洁美丽的。她缓缓地吐纳呼吸:“互相伤害,互相杀戮,并为此兴奋愉悦。但是人类不是互为家人吗?为什么要这么做?”
尤莉还没来得及深思其中含义,她就醒来了。她看见青灰色的天花板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迷迷糊糊地以为这天花板也是梦的一角。
尤莉干瞪着天花板,过了一会儿脑子才逐渐清醒。
走廊里的广播响了:“现在是上午七点,还请尽快起床洗漱。浪子回头金不换,故乡老少等君还。清明审视心所想,万福静等悔后享……”
广播刚播放到第二遍的时候,铁门处传来了小小的一声“铛”。尤莉用手撑着坐起身,抬手揉了揉眼睛又搓了搓头发。她趿着监狱发放的布鞋走到门口,伸手一推,门“吱呦”地开了。
看来卡兹没骗她,这监狱确实会在晨间广播时打开犯人的房间门。卡兹昨天说过“别把这个规矩当做是有人帮着越狱”的话来着?唉,那时她还以为能越狱了,这个想法简直太天真了嘛!
唯一模糊记得的是,昨天卡兹在谈起这个的时候,她还在为了“大小姐”这个称呼高兴……
啊啊啊啊啊!现在想想,简直太丢脸了。幼稚、没见过世面、粗俗!尤莉羞恼地摔打着单薄的被子,最终把可怜的它胡乱团成一团,扔在了床角。
鬼使神差地,尤莉扭过头去,看到卡兹的脸静无声息地出现铁门上的栏杆中间。那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被死灵占据了身体的人一样。
她小小的尖叫了一下,卡兹立刻笑逐颜开。尤莉羞恼地站起来,拉开铁门。卡兹向她挥手问好:“早安。”
她用看着新奇事物的眼神看尤莉,心里想:真是很有意思的反应,像以前村庄后山偶尔会遇到的小兔。那些新生的兔子总是傻傻的,一被吓就会愣在原地不动。
尤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头撇向一边,嘴里恶声恶气地说:“才不好呢,大早上就扮鬼吓唬我。”
卡兹围着她转了个圈,谄媚般地捏着尤莉的肩膀,为她按摩:“抱歉抱歉,我走路总是没声音,我不是故意吓你的!我只是想看看你起没起床。”
尤莉很是受用,也就乐意解释一下了:“如果是以前的我有了床,肯定会赖着不放的。只不过我这昨晚做了个梦,所以醒的早了点。”
“那真是很有用的梦呢。能帮着早起。”卡兹捧哏,脸上却流露出关心的神色。
“现在感觉怎么样?是噩梦吗?是吓醒的吗?”
尤莉稍稍理了理自己的心情,得出结论:“说是噩梦,也不算吧,也没有被吓着。虽然梦里死人了……”
“诶?”卡兹手开始颤,她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发虚,“你不害怕死人吗?按理来说,跟你这般岁数的小女孩都害怕‘老病死罪’类的东西呀。”
冷酷无情是魔女的特性吧?
——这,这是不是「魔女眷属」的……?
尤莉没察觉到卡兹的不对劲。她沉思半晌,回答:“被你这么一说,我……只记得有人死了,但现在已经记不起他的死相了。我没见过死人。或许,只要不是被开膛破肚的亲人,和过于凄惨的尸体……我应该都是不怕的。听说尸体看上去只是像睡着了。”
尤莉自觉自圆其说了:“而且,在梦里……我没有死,还扮演着‘另一个人’。”
——她说着这样的大话,实际上要是真见着尸体,指不定跑得比谁都快呢。
茨萨大街上总是人来人往,可尤莉出乎意料地没见过死人。乞儿即使两天没吃饭也仍然有着活力偷窃,流浪汉们沉默不语却也有力气争抢残渣剩饭。每个人都在低贱且坚韧的活着。
卡兹很轻易就相信了尤莉,她心中微小的恐惧瞬间风消云散。她对尤莉的话很是好奇,重复了尤莉话中的词语:“‘另一个人’,是什么意思?”
“就是……”尤莉绞尽脑汁组织语言来解释,“我在梦里成为了一个成年女人。她是个很……温柔?也很有智慧的人。她心里想了很多事……我都记不太住了。那根本不是我会想的。她原本在一个村子待着,可是很快就出现了几个士兵,他们把村民全杀了。最后后有人朝着她冲了过来,梦就结束了。在梦里,她并没感觉到害怕。”
尤莉解释的七零八落,任何一个人听到这种描述都会摸不着头脑,可卡兹的理解能力高于凡人,她居然听懂了六七分!
卡兹伸出食指戳了两下腮帮子,又歪着头想了想:“我的家乡有个传说,每当子孙遇到难关时,先祖们都会在晚上回到子孙们的梦里。他们会在自己一生中选择有启示的一段日子,让子孙看。也许你的梦也属于这种情况?关于战争的启示?”
尤莉莫名地惆怅起来,她不知道启示是什么意思,但根据卡兹话里的意思,应该是“对难关有帮助的东西”吧。她指出卡兹话里的漏洞:“那子孙们会在梦里变成往日的先祖们吗?”
卡兹耸耸肩膀,神色认真:“那些梦的故事可多了呢!一天一个故事的话,能足足讲一千零一天!我没收集起全部的……也许在我没听过的故事里,有跟你情况类似的呢?”
尤莉怀疑卡兹在哄她玩,但是她没证据。
“啊。”尤莉轻叫一声。
她突然想起来个重点,连忙对卡兹说:“梦里的那个女人,是‘魔女’!就是你们经常念叨的,‘魔女’!”
“啊?”卡兹怪叫一声。她额头渗出冷汗:难道这就是预知梦?不不不,也可能是成为「魔女眷属」的证明!
她着急地求证:“是哪个魔女?十二柱年周魔女的名字我都记得!一百零四万死寂魔女我也背了一点!我记不住的约翰神父也都记得,你快说说是哪个魔女?”
“一百零四万?”尤莉吃惊地问,居然有这么多魔女?她被卡兹惊慌的情绪感染,立刻开始回想梦中的那人,“她好像……是叫,‘布兰妮’?”
“不是一百零四万个魔女啦。一百零四是数量,万死寂是这些魔女的特性。‘布兰妮’?”卡兹先是解释了一下关于魔女的名称,又把尤莉告诉她的魔女的名字低声念了一遍,“你在梦里,听没听到她的称号?”
‘布兰妮’,是从文法、读音上看,都不像是这个时代的名字。难道是上古时代的魔女?卡兹思考着。
虽说五百年来,世间只有那一个魔女——「明夜魔女」,谁也不知道她的名字。难道她的名字是“布兰妮”?还是说,这是突然冒出来的“新”的魔女?
“‘称号’?那是什么?”尤莉好奇地问。
“嗯……总的来说,所有的魔女只能做一件事。比如‘种作之魔女’,她能且只能控制庄稼的生长,除此之外连野草和树枝都无法控制。”卡兹的手在空中比比划划,“而能力就是她的称号——‘种作’。”
尤莉想了想,提出了一个问题:“那不是好事么?不能让魔女控制庄稼,创造丰收吗?”
“什么?”卡兹很是诧异,“你没想过她会故意杀死庄稼吗?魔女天性恶毒,只会做不利于人类的事。而且完成这种事情对她来说很轻松,只要她想,一声令下,方圆百里的庄稼都会枯萎。那样的话人们就只能饿肚子了。”
这尤莉还真没想过。她总是想好的一面——想不到坏处,这也是孩子的共性。她不免有些尴尬,自以为在卡兹面前出丑了。
卡兹继续讲述:“最出名的是几百年前的‘传疫之魔女’。她的能力很简单:治疗感冒。如果病症不是感冒,她就束手无策了。但那时恰逢魔女狩猎,教会的人们想要消灭她,她便愤怒地启用了魔法,让那个国家在一次战争中大败了——临近开战的时候,‘传疫之魔女’让那个国家所有的士兵染上了重感冒。所有人都流涕,无力,虚弱,提不起刀枪。于是那场仗便打输了。”
“啊……”尤莉对这个魔女的故事很感兴趣,“然后呢?‘传疫之魔女’怎么样了?”
“怎么样了……被几百年前的教会杀死了啊。”卡兹察觉出了尤莉的奇怪:这个女孩子不仅不信仰明神,就连魔女都不知道是什么。
但卡兹还是一板一眼地回答:“教会的‘魔女狩猎’已经持续百年,史书上有记载的,结局无一例外,都是被架上火刑处死。不过,五百年来,教会都在逮捕「明夜魔女」及其眷属,而且再也没有除她以外的魔女出现了。「明夜魔女」是蓝疮疫后出现的魔女,也是史上最恶毒最残忍的……”
「明夜魔女」。
又是「明夜魔女」。
尤莉想,这魔女威胁着全人类的生命,又让警察抓住完全无辜的自己。
——真是超级大恶人啊。
在尤莉的认知里,十个人里有九个半是明神信徒,九个半中间有六个是狂热的信徒,至于半个不信的,则是话都说不明白的孩子、疯子和傻子。
她知道卡兹是位虔诚的信徒。
如果卡兹相信了塞斯说她是「魔女眷属」的事情……尤莉打了个寒颤。她可不想失去刚交上的朋友。
她不知道的是,卡兹已经选择相信她。
卡兹不再讲述魔女相关的故事,而是回到了“尤莉的梦”这个话题。她给出了一个办法:“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神父还没来呢。关于梦的事,也许他能给出更好的说法。这里也有图书室,上次我去的时候,书架上好像有本《梦的解析》。如果神父给不出让人满意的答案,我就带你去看看那本书吧。虽然我识字不多,可能念不全那些文字。”
尤莉试探着伸出手,拍了拍卡兹的肩:“……我也不识字。”
尤莉很想和朋友有共同点。同时她也不愿意看到朋友在自己面前自卑,她想如果她和卡兹拥有同样的缺点——文化程度不高——那么也许就不值得自卑了。
谁知道卡兹根本没为没文化感觉到丢脸,她奇怪地看着尤莉,在尤莉看来,那眼神仿佛在说:这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吗?
尤莉的脸倏地红了,她羞恼地收回手:“别这么看我!”
“啊?怎么看你?”卡兹疑惑,“我只是在想,你之前不是蛮好面子的嘛,现在这样承认自己的缺点,难道是昨晚的梦对你冲击太大了?你身体不舒服的话要及时跟我说啊。”
尤莉撇过头,不再说话了。卡兹嘴里不停地叨叨着:“我昨天下午去找织理了,那小子拿着十来张纸呢!我说这牢房又没窗户,阴森森的,亏他乐意窝在那里摆弄纸呢——不在光亮的环境下,怎么能创造出漂亮的作品嘛!结果他说不想把这么宝贵的纸扔给一个什么都不懂的陌生小鬼头!这不就是在骂你吗!我很生气!就跟他吵,结果他笑了一声,直接把我赶出来了……好像瞧不起我的样子!可他也是我的朋友,我不愿意违逆他的意愿,就没再进他的房间了。”
还笑呢。
尤莉腹诽,那不就是冷笑吗?卡兹绝对没有被那个什么织理当做朋友看待。卡兹将手里拿着的纸张举起,在尤莉眼前晃了晃,脸上带着狡黠的笑:“不过嘛,我还是违背了他的意愿,抢了几张好看的纸来给我们的小甜心折啦。”
尤莉压下心中的高兴——在两个朋友中被选择偏爱的高兴——佯装无事发生的样子:“你刚才说,神父今天要来?”
谈起此事,卡兹表现出些许担忧:“对,神父每两天来一次。不过每次他都来的很早,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带你见见他,你同意吗?现在国内好像有不少抵触明神的人,是什么……支持‘科学’的人?不过那些喊着口号的人,很多都被「明夜魔女」杀死了。”
尤莉对这段话产生了很多疑问:“为什么?魔女为什么要杀他们?不是说魔女都做危害人类的事吗?科学是什么?”
卡兹耐心解释道:“有人说魔女一开始的父亲其实就是明神,代代相传后离经叛道,开始与神的另一类子民——人类作对。所以「明夜魔女」才会屠杀否认明神存在的人。毕竟明神也算是魔女们的先祖嘛。科学……我也不太了解呢,总之他们不认为明神存在。约翰神父的观点和大多数信徒不一样,他希望让明神和科学共存。我听过他的看法后,对那些人也不抵触了。说到底也只是两种‘支撑人类活下去’的看法罢了。”
“……”尤莉似懂非懂,只是评价了卡兹的话,“方才话还挺复杂的挺有深意的,不太像你的风格。”
“诶?”卡兹笑了,露出靠近右颊的虎牙。那笑容里居然有狡猾的味道,“但是我明白尤莉你哦,尤莉是不知道‘深意’是什么意思的吧。”
“!”被点破的尤莉感到无地自容,她没好气地说,“那你是瞧不起我吗?”
卡兹摇摇头,麦黄色的发丝随着头的摆动来回拍在她脸上,一跳一跳的:“不啊,无论怎样,你都是我的朋友嘛。我也不会瞧不起你的,世界上有很多东西都比学识更重要。”
“……好吧。”尤莉勉强接受了这个回答,她问起了接下来的活动,“你准备跟我在这间房里叠纸吗?还是去图书馆?”
卡兹又摇摇头:“不,今天是神父来的日子。你还没回答我,想不想去见见他呢。想去的话我就带你去小教堂。他是个很好的人,我觉得你见了他之后会明白些什么的。比如关于魔女之类的事,他懂的比我多。”
尤莉考虑了一下:“去。虽然我不怎么相信明神……呃,这个当你面说是不是不太好?”
卡兹完全不在意:“人要接受不同的观点和看法。”
尤莉继续说:“毕竟有事情要问,还是见见吧。既然你把那人夸的天花乱坠,我想应该也不是什么坏人。”
“好。约翰神父确实不是什么坏人。唔,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不信明神呢?大多数孩子在环境的熏陶下都会信吧。当然,我没有逼你入教的意思。”卡兹问,眼神很是清澈,看起来确实没有恶意。
“呃,很难说吧。”尤莉打算用实话回答,“在和父母分开之前,我虽然接触过明神教——我的父母很相信,他们每早每晚都会进行祷告。但是他们从没引领我去信仰这个。我也就没受到……你所说的,熏陶?后来自己生活,感觉神明什么的离自己更远了。”
尤莉顿了顿,举证说明:“我曾经许愿能每天吃饱饭,但明神并没有回应我的愿望……”
“临时才信是不行的呀。”卡兹捂着嘴笑。
卡兹竖起食指戳了戳自己的脸颊:“不过,我觉得是这种小小的个人的愿望,明神是没时间实现的,世界上事情太多了,祂忙着对全人类投送福泽呢——或者说,祂正在让世界变得更美好。”
“可是世界不就是由人组成的吗?”尤莉惆怅起来,她一想到如果这种说法是真的——明神永远不会眷顾她——她不就不会转运了吗?
想到这里她抱怨道:“不是说人类都是明神的孩子吗?身为父母,怎能对自己孩子的愿望视若无睹呢?”
卡兹倒是没有回答这两个问题,反而开始提问:“不过你和父母走散之后是一直流浪吗?你之前没跟我说过呢。和父母分散真是很可怜……他们的下落,有什么线索吗?”
尤莉被这个问题问的措手不及:“呃……也不是走散吧。我觉得你不会嘲笑我才实话实说,我是指关于流浪的事。”
尤莉试探一般确认道:“你说的,我们是朋友。”
卡兹猛猛点头:“对的,朋友。什么事都可以说!我不会看不起你的!”
尤莉皱眉,吞吞吐吐地说:“从我记事起,父母就带着我不停地更换住所……后来在来茨萨的路上,他们被警卫抓起来,就我一个人跑出来。之后的一年……我就一个人一直在茨萨流浪了。呃,怎么说呢,我猜他们现在应该也在监狱里。”
卡兹做出大胆猜测:“难道你父母是在逃犯?”
尤莉摇摇头:“不知道,我其实也不太了解他们的事,他们不怎么跟我说话。”
卡兹忽然反应过来:其实跟她的父母没关系。最主要的是尤莉,因为尤莉疑似「魔女眷属」,所以他们才一直东躲西藏。
——信奉明神的夫妻却生下了这样的孩子,不知道他们做出保护她、带着她逃跑的时候都在想什么呢。
卡兹自知自己没有什么智慧,索性也不再猜想。她对着尤莉说:“先不说这些了,等着你无罪出去的时候,你的父母一定也会与你团聚的。现在先去小教堂吧?”
尤莉点点头,跟着卡兹走出了牢房。卡兹主动牵起了尤莉的手。尤莉没拒绝,并且暗自兴奋着——这就是友谊吗?她们沿着走廊慢慢地走,走过了活动室。那里今天还是有两个狱警站着,但容貌完全不一样了。
又走过了两个门,卡兹站在第四个门前对尤莉低声说:“这就是小教堂。”
她压下门把手,推开了门。展现在尤莉面前的是一个很大的空间。距离门口几十米,是一个巨大的石雕花环,中间雕着一个抱着鸽子的男人。雕塑面前是个大讲台,讲台两侧装饰着新鲜的百合。
房间东侧是三扇落地的彩窗。
一扇是水红渐变桃粉,上面用棕色的条子勾勒出一位抱着婴儿的女性。那女性的眉眼低垂着,似乎是在凝望怀抱中的婴孩。
一扇是橘色渐变鹅黄,上面用黑色的颜色描摹出百合舒展的线条,再用白色填涂花瓣,三朵纯洁美丽的百合跃然璃上,让人心情舒适。
一扇是墨色渐变天蓝,这扇玻璃的颜色跨度最大,似乎是想用这些丰富的蓝色表现出大海的样子。上面简单地画了两只海鸥和海鱼。虽然是最初始的构图,但莫名有着能让人静下心来的能力。
上午强烈的日光穿过这些彩色的玻璃,照射到小教堂的地砖上,美轮美奂五光十色的,鲜艳又绮丽。地砖洁白得可以看见人的倒影,走上去似乎都要打滑。
从讲台到门中间的距离,整齐地摆着十排座椅。每个座椅之间留的位置足够大,不怕肥胖的人坐着挤;每排座椅也很长,不怕人多坐不下。
这房间的墙壁通体刷着奶白色的漆,比其他房间陈旧的青灰色更温暖。尤莉喜欢这个房间,她呆呆地感叹:“好大啊……教堂都是这样的么?”
她没去过教会的大教堂,连稍微不那么局促的屋子都没住过。流浪时的生活就更不用说,没有任何上的了台面的房子能容一个脏兮兮的乞丐。
卡兹扫视了一遍教堂,这里坐着两个人。除此之外没有神父和警卫的身影。她嘴上回应着尤莉:“茨萨的佛伦珀菲教堂更大更好看呢!那是国内最大的教堂了,每天都有不少信徒去那礼拜呢。等你出去,可以去看看!嗯……约翰神父不在这里,门口也没有警卫,难道神父大人今天没来吗?”
卡兹拉住尤莉的手:“我们回活动室看看吧,那里的黑板上总是实时通告约翰神父来的时间。说不定今天礼拜的缺席也在上面写了呢。”
“……我可以在这里坐坐吗?”尤莉扭扭捏捏地拒绝了。她不想离开这个房间。尤莉挣开卡兹的手,手指扯了扯狱服的衣角,仿佛那是什么值得整理的名贵衬衫。
尤莉看向地砖上玻璃彩色的投影,眼中流露出渴望的神情,也有渴望接触新世界的眼神……有点夸张了,尤莉只是想接触“高大上”的事物罢了。
即使那只是三扇玻璃窗。
卡兹忍俊不禁,她努力压住上扬的嘴角:“……好吧。”她觉得尤莉这幅样子十分可爱,是专属于孩子的可贵。
尤莉快步走到那蓝色的光影旁,先是站住不动,然后轻慢地、小心翼翼地伸出脚,又心事重重般地缓缓落下。她低头仔细瞧着光影的浓淡,连碧绿的眼眸都泛着海水的光芒。
她迈步,让整个人都站在彩窗下。黑白条纹的囚服罩上摇曳着天蓝色的光芒。尤莉再也装不出成熟的样子,嘴里吐出“咯咯”的笑声。
她走出蓝光的照耀范围,接下来,她又走过黄色和红粉的彩窗。她的心脏在胸腔中砰砰地跳。尤莉走到讲台旁,她在那转了一圈,仿佛她穿的不是不合身的狱服,而是精美的长裙。
……
尤莉的脸上洋溢着幸福,她微笑地蹦跳到第一排座椅处,施施然坐下。卡兹穿过座椅中的过道,坐到尤莉的身旁,她脸上带着无奈和宠溺的神情:“你真的很有趣。要不要跟其他信徒说说话?我认识他们。”
能在卡兹恐怖的交涉能力下保持“认识”的境界,应该不是什么好人。尤莉这样想。可甜蜜的幸福将她湮灭,她现在愿意与任何人谈话。
在现在的她眼里,每个人都是如此可爱。
“好。”尤莉轻声答应。
卡兹转过头,看向坐在第三排西侧的一个男人。他正低头,嘴唇飞速地抖动着,听着偶尔飞到耳朵里的音节来判断,他正是在念叨着明神教经。他瞪大了眼睛,口水滴成了很长的银线。
卡兹朝着尤莉耸了耸肩,显然她无法也不想打断这人。她再次转头,看向第六排东侧的一个女人。
那女人看着三四十岁的样子,头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已经稀疏了。她的头发是怪异的的橙色,看上去是被谁用颜料浇了,它们都粘到了一起,一绺一绺的很滑稽。而且颜料干涸成一个一个小疙瘩,像虱子的卵。
她的眉毛却很浓密,像两片毛刷。眼睛陷在眼窝里很深,又很小,看不出眼睛该有的形状,它们几乎只剩了两颗圆圆的黑眼珠,没有眼白。
卡兹说:“那位是米利安小姐。她人还不错,只不过说话我有点听不懂……”
其实那人有些疯了,平时都是在边咬手指边疯狂抖腿。而且她思维发散的厉害,根本不能正常沟通。
奇怪的是,今天的米利安坐在教堂倒是一直很安静。卡兹和尤莉走到第五排坐下,卡兹率先开口问好:“嗨,米利安小姐,早上好。你今天怎么样?”
米利安大方地回答:“你好,卡兹。今天还不错,阳光很好,也没有赤道吹来的风企图入侵明神的器具。我觉得很舒服。一切都是明神的恩赐。”
尤莉毫不掩饰疑惑的神情。卡兹看出来后连忙翻译道:“赤道吹来的风……差不多就是疾病,神的器具就是人的身体,这些都是明神教的用语。”
米利安立刻对尤莉表现出强烈的不满和敌意,她皱起眉头,语气很是高傲:“你为何不明白这些神圣的词汇?明明你一直承受着明神的福泽——否则像你这样的孩子,早该烂手烂脚,浑身肿胀,夭折而亡了。”
这话让尤莉很不舒服,同时让她知道眼前的女人是个狂热的明神信徒。
她能活到现在都是因为一个啥事不管的神……什么的,简直胡说八道!她分明是靠自己才活到今日的,这样说就把努力活着的她给否定了啊!
但尤莉并不打算与米利安争辩,因为她的状态太不好了。她的眼眶上有一圈深深的青灰色,看上去是过度忧心和失眠引起的;嘴唇也不似卡兹的丰润,她的嘴唇是酱紫色的,好像上面糊了一层怪味的蓝莓果酱;她整个人佝偻着,正因为她含胸驼背的体态,所以她看人都是从下往上翻着眼珠。看上去精神很是衰弱敏感,估计尤莉要是跟她争辩她会打人的……不,也许在摸到人之前自己就先抽搐着晕倒了。
卡兹满脸的无可奈何。不过她还没失去耐心。她先是用眼神安抚了尤莉,然后泰然自若地摸了摸米利安干枯的橙色头发,一点也没展露出鄙视嫌弃的情绪:“你今天说话好利索啊,米利安小姐。请问你知道约翰神父去哪里了吗?”
一旁的尤莉大吃一惊:她认为卡兹是个生活相比自己还算优越的中层人,可那类人本应对他人也有基本的要求吧?结果卡兹居然对一个疯女人仍然如此和颜悦色……
尤莉不知道的是,自己内心已经悄悄为卡兹留下了一个“善良”的正面评价。
米利安那张丑陋刻薄的脸居然飞上了红晕,她语带羞怯:“卡兹,你总是对我这样好。别人看到我,无不是嘲笑讥讽。我每次都对他们说,‘同为明神子民,我们应该互相包容才是。’可他们依旧……不,我不跟他们计较!每次我都心里想,‘这群愚昧的蝗虫!不配做被明神赐福的孩子!终有一日会被赐下神罚!’你说对不对……哦,你刚才问我约翰神父的去向。他可怜的小女儿简病倒了,我建议他抓紧时间给简放血,这肯定是胆汁液异常的原因!我没进狱前也日日放血,这样才健康!我给他推荐了茨萨西岸码头边上的理发师……”
眼见米利安要就着“放血”这个话题口若悬河起来,卡兹在一旁还听的津津有味的样子,尤莉赶紧打断了米利安:“等等,停一下……”
米利安真的住嘴了,她白了尤莉一眼,脸上满是不屑。卡兹扭头看着尤莉,眼神清澈,似乎没有怪罪她的失礼。尤莉硬着头皮地发问:“我的意思……您先挑着重点来说吧,约翰神父到底去哪了?”
米利安“哼”了一声:“叛逆的羔羊也想见神圣的引路人?你看上去不是明神大人虔诚的信徒。我刚才没说吗?约翰大人的小女儿简病倒了,他自然要守着她,陪在她身侧。我没在交谈的过程中看见你对我的尊重!你甚至都没动脑子思考!如此简单的问题,只要你端起应有的态度……”
卡兹轻抚上米利安干瘪的手背。米利安抖了一下,神情又变得羞怯起来,顾不得再说话了。卡兹认真地望着米利安那对小眼睛说:“尤莉只是一个可怜的孩子,米利安小姐,你知道的——生活不顺心的人总是难以集中精神,请你原谅她吧,她本质并不坏。”
米利安娇滴滴地抬起头,抻着脖子:“有卡兹你作保的的人,我当然是相信的。你看人的眼光和神父大人一样的好。”
卡兹浅笑,她真诚地回应:“米利安小姐谬赞了。你今天这样有精气神,是有什么好事发生了吗?”
米利安脸色突然灰暗下来,像霜打了的茄子,她缓缓低下头,嘴唇蠕动:“我……明天要迎接往生天堂之路了。”
卡兹惊诧,瞳孔紧缩:“啊?明天?”
——她还在那问是不是有好事发生,这简直太傻了!卡兹后悔得想抽自己几个耳光。
“什么?”尤莉好奇地问,“‘网绳甜糖之路’?那是什么。”
卡兹没料到尤莉会这样直截了当的问,她想不出该怎么解释:“呃……”毕竟当事人就在面前,卡兹不知道现在解释是不是有失礼节。
“……”米利安嗫嚅了些模糊的音节,“就是凡世俗称的,死亡。”
尤莉这才反应过来,“往生”是一种古语,她听人提起过。至于“天堂”,不是什么糖果,而是明神居住的地方——也是好人们死后会去的地方。
她听妈妈讲过那个地方,刚才却没想起来。尤莉懊恼地敲了敲脑壳,让一个将死之人解释这样的词义,实在有点过于残忍了。
卡兹目露怜悯:“行刑日……就是明天么?”
米利安点点头。
随后气氛陷入沉默,没有人再说话。
终于米利安打破沉默:“本想……让神父大人,再与我谈话一次的。这样自己一个人等待终末来临,真的是很煎熬啊。”
米利安小小的眼睛里充斥着迷茫:“天堂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生命消失后又会见到什么样子的景象?”
卡兹声音沉静,话语中有着安抚的味道:“《明神教经》都描绘过那些景象,你不必焦虑……”
“不,”米利安打断了她的话,她并没有因为她的话而平静,“明神从来没有回应过我的愿望。这是经里没有说的。”她的身体剧烈地抖动着,似乎即将要歇斯底里地大哭一场。
也不知道她是觉得教经写的不好,还是对明神信仰产生了动摇。
她声音变得尖利奇怪,像濒死的鸭子在鸣叫:“我这一辈子,一直在吃苦,一直在奔跑。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得到!没有救赎,没有幸福!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神的目光没有投向我?”
“……”面临这样的诘问,卡兹也不知道怎样安慰她比较好了。
米利安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可她实在无法压下自己的情绪了:“请你出去吧,卡兹。带着你的朋友。让我自己一个人待一会。”
“好的。”卡兹应下。尤莉如蒙大赦,连忙拉着卡兹的手走到房间的门口。
卡兹却在那里站住了,她回头看向抖动的、米利安的背影,高声道:“无论怎么样,米利安小姐,还请欣然且平静地踏上往生天堂之路。我们来世再见。既然你站在了这里,就说明你是一个值得获得好结局的人。”
那个背影剧烈地一震,但是米利安没给她回应。卡兹握住尤莉的手,走出了小教堂的。
“接下来去哪里?”尤莉问。
“回活动室吧,”卡兹似乎很疲惫,“约定好今天要一起叠纸的。今天叠……叠什么呢?尤莉,你先选个颜色吧”
她边走边把手里的纸摆成扇形,以便尤莉观看挑选:“这种纸还挺贵的呢,所以我没有麻烦约翰神父买很多。”她看上去失魂落魄的,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样子。
尤莉急着卡兹把注意力从米利安身上转移到她身上,她不想看她消沉的样子:“那,那个织理,是不是也是因为这种纸很特别才想据为己有?”
“嗯……怎么说呢,他其实不是坏心眼的人,”卡兹为织理辩解着,“虽然这种纸确实不便宜,但在织理的眼里恐怕算不得什么。”
“为什么?他是那种视金钱如粪土的人吗?”尤莉在猜想那个少年性格的同时心里又有些小小的得意——她用了一个很高深的短语!
“啊,”卡兹有些心不在焉,她愣了一下,“那倒不是。织理的家里很有钱,他很是见过些世面的……这些事情不应该我来告诉你,等到你们熟悉了之后,让他讲给你听吧。”
“熟悉?”尤莉不是很瞧得起“织理”这人,虽然他们还没见过面,“他不是不喜欢我么?他愿意和我‘熟悉’?”
“啊……嗯,他这人怎么说呢,”卡兹罕见地露出为难神色,“是个很复杂的孩子呢。但他是个好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面冷心热!呃,也不对……”
看着卡兹不再垂头丧气,开始抓耳挠腮试图精准“构建”出那个少年人设的样子,尤莉心里稍稍轻松下来。尤莉咀嚼着她的那几句描述“织理”的话。
……还是想不出来这到底会是什么一种人。
“没事。”尤莉安慰她,“等到见面了,我自然会知道他是什么样子的人。”
她们到了活动室的门口,卡兹向门口的警卫点头问好,然后推开了门。今天活动室空无一人。卡兹看向墙上的黑板,读道:“‘约翰神父因小女儿生病,无法前来’,确实像米利安说的那样呢。只是……太令人难过了,她明日就要行死刑了。约翰神父要是知道这件事,一定会前来的。米利安很好面子,如果今日不是太过悲伤,也不会跟我说这么难堪的事……”
卡兹的声音越说越小了,尤莉没怎么听清。正当尤莉想让卡兹重新说一遍的时候,卡兹忽然精神百倍了。她蓝色的眼睛润着光泽,朗声说:“尤莉,今天我教你叠一只鸽子吧!”
尤莉的注意力被转移了,她不再纠结那些关于米利安的没听清的话了。她问卡兹:“你是喜欢鸽子吗?”
卡兹回答:“唔,还好吧。我会叠它,主要是因为它是明神教的一个象征呢。你去过茨萨的孜敦广场没?那里有很多鸽子。”
提起“孜敦广场”,尤莉想到了开心的事,她微笑着说:“那里的鸽子都特别胖!还不怕人!黑的白的灰的都有,长得很可爱!”
卡兹笑出了些欣慰的意味:“孩子……大多数人都会喜欢那些可爱的小生物嘛。对了,你把它们抓起来吃过吗?孜敦广场的鸽子们经常被人们喂,长得肥,烤着吃味道应该不错。”
尤莉没想到卡兹居然能猜中。尤莉知道卡兹只是随口一言,可为了保持她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她还是狡辩道:“才不会吃呢!我不会抓它们吃!广场上还雇了几个男的看管那些鸽子,说要做圣地的圣宠不可侵犯什么的,压根就没有机会!……”
殊不知她慌张的表情,通红的面颊,飞快的语速,已经暴露了她在撒谎的事。
——在偷不到钱,也没有人施舍剩饭的时候,她难道要因为所谓的“善心”而让自己饿死吗?
卡兹脸上的笑有点僵。她摆摆手:“开玩笑开玩笑嘛,别生气。坐吧,我教你叠鸽子。”
“用白色?”尤莉努力压下自己的急躁。其实她更喜欢鲜艳的颜色,不过好像白色更贴近现实?还是算了。
卡兹“咯咯”笑着:“你想用什么颜色就用什么颜色咯,叠的又不是真的,你想让它是什么颜色,就是什么颜色。”
尤莉低头回想了一遍鸽子的模样,随后斩钉截铁地说:“不,还是用白色吧。白色更可爱一点。”
——那是被她吃掉的,它存活时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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