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莉和卡兹在午饭时间之前叠出了一只纸鸽子，随后卡兹向尤莉告别：“我下午跟织理说好去图书室的，就先不跟你玩啦。”
尤莉本想劝她两句，别把自己的身价放的那么低。可是看着卡兹哼着歌心情挺不错的样子，尤莉话到了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去了。
出了活动室与卡兹分头行动，尤莉偷偷回头望着卡兹迈着轻松步伐的背影。
“我想……”尤莉咬了咬嘴唇，她想和卡兹在一起玩。但是她还是没有叫住卡兹，目送着卡兹走进了一扇门，她才回头往牢房走去。
——她一定会成为卡兹最好的朋友，让她以后只跟她玩。
尤莉暗自发誓。
尤莉吃完今天的面包和豌豆后，就把玩起了纸鸽子，说实话她觉得这个东西和真正的鸽子在外形上相差甚远。
在无聊中度过了一下午。
直到监狱广播响起：“现在是晚上十点，还请安稳入眠。金盆洗手为社会，真心改悔为家人。深夜反思手中罪，清白才算活一回。……”
尤莉上床躺下，广播还没播完三遍，她进入了梦乡。
……
魔女睁开了眼，眼前的景象不再是那个有着美好回忆的村庄。而是难民们组成的逃难队伍。他们都说，跨过北方的一条江，就是国家的中心平原了，那里没有战乱。
难民们个个灰头土脸的，相比之下，魔女穿着光鲜——只要她想，她的衣裙便不会沾染尘埃。她并非在难民部队里与他们同行，而是在远处的高山上，动用魔力远远地观察每个人的脸。
有不少奄奄一息的人呻吟着，有人哭泣着，有人脸上有着脆弱的坚毅。他们都拥有一个朦胧的幸福幻想，然而谁也不能为这想象中的未来做出担保。他们迷茫而坚定地追求着一个——
“乐园。”魔女这样说着。她已经见了不少难民队伍了，这是她见到的第十五个。
老人、小孩、青年。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在躲灾路上遇见的，随后结伴而行。他们之间建立了一种奇异的羁绊。
——一种类似于共生死的战友的羁绊，却又没有正义和家国情怀。
怨气和厄运笼罩着他们，可他们还没有崩溃。他们仍然在行走，像野草一样低贱而坚韧的活着。魔女还不太清楚战争是什么东西，心里琢磨着找个人交流一下，问问他们的看法。但她现下并没找到一个合适的、聪明的、能说清自己对战争的感受的人。
于是她只一直凝望着远处的难民群移动，操控魔力让自己隐形。顺便让脚下凝结魔力，这样她就始终能跟上人们的步伐。
很快，天幕变得漆黑。这是魔女跟着人群移动的第三天，而且这一天很快就要画上句号了。人们停下脚步，在原地生火烤干粮休整。他们一直在山区里上上下下的赶路，很需要休息。如果日日夜夜都疲于奔走，那很有可能会在条件不好的情况下晕倒。现在可不是生病的好时机。
一个少女在人们谈话时走离了火堆照耀的范围，走进了叶影层层叠叠的树丛中。时逢晚春，可天灾**总是一起到来——此时居然还有“料峭春寒”的感觉！
这个少女的名字魔女知道，是叫做“米利安”。她周身释放着特别的气质，然而仔细观察似乎她又和普通的少女没什么区别。她远离了熙攘的人群，走到山涧的一条小溪旁。
魔女走出树丛的阴影中，站在小溪的另一侧：“你好。”
她已经预测到这些难民会在两天后会被王兵剿灭。那些王兵是被派来剿灭乱世中落草为寇的山匪，可他们只会搜刮些民脂民膏，根本不敢与不怕死的匪徒打架。
于是就把手无寸铁的难民们杀了充数。
魔女并不打算出手拯救谁，这些都是人类自己的因果。
她没有立场插手。
米利安只淡淡地回应：“你好。”她自顾自地蹲下，挽了挽灰扑扑的、已经磨出了几个小洞的衣袖，开始洗手。小溪哗哗地流淌，那声音很清脆。一时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米利安丝毫不好奇为什么有一个衣着干净华丽的女人会出现在这种荒郊野岭。她洗完手后甩了甩，甩下来的水珠反射着月亮白色的光。米利安又把头上绑着的头巾解下来，一道如瀑的深棕色秀发顺滑地披散下来，那头发的长度差不多到她的腰际。
“如果你有时间的话，劳驾，”米利安语气平静，“帮我在头发上打上这个吧。”她摊开掌心，那里卧着一枚红白相间的正方块，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你不问问我是谁么？”魔女问，她的眼睛微微睁大。
米利安抬眼，看着魔女的脸：“你要是坏人的话，不会向我问好的。你应该在见面第一时间就向我扑来。”
魔女耸耸肩：“也不尽然，总有坏人喜欢猫捉耗子般戏弄弱者。”
米利安轻笑：“你说得对。我的名字是米利安，你呢？”
魔女想了想：“我的名字是，「莉莉丝」。”
“「莉莉丝」？”米利安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总让我联想到华贵的娃娃，您长得也很是美丽，很配这个名字呢。”
「莉莉丝」站到溪水里，黑色长袍的下端浸在水中，稍稍浮了起来。水裹着她的长靴，又湍湍地流走。米利安抬头，静静地凝望着她。
「莉莉丝」低头看向水中，那居然是一张和上一个梦境完全不一样的脸！
整张脸不再是“娴静和秀美”，而是“精巧与可爱”。下巴短短尖尖的，五官生的很紧凑。眼睛是夜晚时的湖水的深蓝色，睫毛长长的，又很浓密，从中段开始先弯后翘。齐肩的发比夜晚的天更黑，每根发丝都打了好几个细细的卷，可整体看来这卷发并不乱，反而很有规律，像波涛。
这就是她与生俱来的美貌——能够自主变化的美貌。
「莉莉丝」趟过水，走到岸上。她接过米利安手中的那个小正方块。那个小方块凉凉的，上面泛着油脂的光。
米利安语气中带着些骄傲：“这是魔女送我的呢。”
“魔女？”「莉莉丝」手指一动，溪中的水就凝成一股细流，直直飞起，打湿了她的掌心。「莉莉丝」把双手合起来，双手中间中间放着那块皂。她让皂在掌心中缓缓地转着圈，很快，细腻的泡沫就包绕了她的手。
米利安脱下被尘土附满的鞋子，将有着细密伤口的脚跑进水中，脸上露出舒畅的表情：“魔女。魔女真是不常见呢，尤其是战乱的时候，有能力的人全都消失了。那是……‘佼颜之魔女’，用了她制作的皂，头发会有很好闻的香味。”
「莉莉丝」低下如玉般白的通透的脖颈，将手凑到鼻子跟前仔细闻了闻。那味道让她脑中出现了一个被人悉心打理的花园，里面有团簇的花朵和精巧的小树，它们共同生长，并融合成了独特的花木香。
“有魔力的味道。”「莉莉丝」语气平静，听不出来她是在赞美这香气好闻，还是里面真的蕴藏了魔力。
米利安点点头：“我也觉得。‘佼颜之魔女’只在我的家乡停了一个周，她很看重了，想让我陪着她旅行。我拒绝了。”
「莉莉丝」将掌心的泡沫抹到米利安深棕色的发上，米利安顺从地闭眼。一颗一颗的泡泡顺着米利安的发丝流下，上面流转着粉紫色和莹绿色的光芒。
「莉莉丝」问：“为什么？你身上似乎没有得天独厚的魔力天赋。”
米利安毫不羞涩地回答：“因为我很漂亮。而且这美貌并不是暂时的，它会一直维持着，直到我老去还会具有韵味。这并不是我个人的自吹自擂，是‘佼颜之魔女’的评价。她是个追求美的魔女，有我这样长的符合她喜好的人陪着旅行，应该会很开心吧。她是一个很率真的魔女呢。”
「莉莉丝」试着把自己代入到“佼颜之魔女”：收一个能够帮助自己试验新化妆品的美人，确实是一件不错的事。
她附和道：“嗯。”
米利安说：“你也是魔女吧，不然也看不出我身上没有魔力。你的称号是什么？能力呢？”
「莉莉丝」疑惑地问：“那是什么？称号，是指名字吗？”
米利安思索了下怎样解释：“魔女的称号，是根据能力来起的。‘佼颜之魔女’是因为她能用魔力凭空制作出化妆品，所以才拥有了‘佼颜’的称号。离我的故乡南边一千里，有一位‘种作之魔女’，她能控制农作物生长，所以得了个‘种子’与‘劳作’结合的称号。你的名字是「莉莉丝」，对吧？名字和称号是不一样的。”
「莉莉丝」沉吟不语。她将米利安的长发挽起，轻柔地搓起来。等把手中厚厚的长发放下，她才说：“我没有称号，似乎……也没有特别的能力。”
米利安偏头看了她一眼，对她这话产生了点兴趣。
“怎么会没有特别的能力呢？”米利安把长发浸入水中，投洗起来，“不过我认为，魔女只是稍微厉害一点的凡人罢了，那些能力并不足以改变世界。时代做出变迁的时候，一定也是人类开始利用你们能力的时候。”
「莉莉丝」歪头，她不太能理解米利安话里的“时代的变迁”。她的眼睛像一潭无波的古水：“凡人？”
「莉莉丝」没想到米利安会这么看轻魔女。她想到了她诞生时身处的那片迷境，不知道为何，她觉得自己并不是米利安讲述的“魔女”。
「莉莉丝」低头凝望自己的手，五指握起，再平伸开的时候，掌心中爆出了一颗火苗。那火苗摇曳着，炽热又夺目，像一颗种子，内里是白色，而外周是金红色。
那焰火违背常识地燃着。
它把「莉莉丝」的脸照亮，也在地上留下了小小的影子。米利安看到了地上摇曳的影子，她用手背抹了抹眼睛，抬头看向「莉莉丝」的手中。她好奇地观望被风吹动的火苗，问道：“你的能力是驱使火焰？烫不烫人？你刚才不是已经驱动过水了吗？”
「莉莉丝」迟疑道：“如果你想摸的话，我可以让它变成略微凉一些的……触感。毕竟魔女的造物和自然中的东西还是有些差别。”
「莉莉丝」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我的能力不止于此。”
“不止于此？”米利安重复了一遍「莉莉丝」的话，“看来你是一个很厉害很特别的魔女。虽说我这辈子只认识两个魔女……哦，现在还见了一个你，一共三个。”
「莉莉丝」虚心地问：“魔女有很多吗？”她从来没听说过其他魔女的事情。
米利安讲述着她知道的事：“很少。我所知道的……你的能力应该比她们更强，应用范围也更广。”
「莉莉丝」攥拳，火苗“嘶”一下灭了。她盯着自己的手看。橙黄的光源消失了，环境重新回到了月光下幽静的氛围。米利安发上的泡沫全都洗了下去，顺着溪水流远了。
米利安又洗了洗灰扑扑的头巾，又用手用力攥了一把头发挤出大部分水。她站起身，准备回到人群里去。「莉莉丝」把视线从手移到米利安的背影上，她叫住她：“等等，我有事想问你。”
她还从未见过这样淡然的人类——即使见过自己的能力也并没有什么反应。此刻米利安居然也不想再继续攀谈，而是远离她，仿佛今晚的相遇都不存在。
米利安站住，回头微笑道：“什么事想问？”
「莉莉丝」也没犹豫，直接问：“关于‘战争’，你是怎么看的？”
米利安抬头看了看天边将圆未圆的明月，不假思索：“关于这个，我也想了很多呢。大家总是说敌对国是强盗，是禽兽，是他们毁掉了我们的生活。可是呢，我知道，踏破了隔壁村子的铁骑，是我们自己的王兵。
“人类真是很复杂呢。往大了说，人类是一伙的。一个家庭的，一个家族的，一个村镇的，一个城市的，一个国家的，一个世界的人，都能称之为‘一伙的’。
“但是往小了说，人类只有自己。一个世界的，总会为了国土和利益起冲突;一个国家的，内讧到最后也不觉得是同胞了;一个村镇城市的，也不会因为是老乡而给予多少好处;一个家族的，大家总是挑小毛病，然而在面对大问题时又如寒蝉般安静了。人们拥有的，一直只有自己。只有这样想，才不会面对‘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的失望和落寞。
“战争带来的冲击，不只是死亡。更是背叛和利益冲突带来的愤怒和孤独。因为上位者只有自己，所以他不在乎我们的死活也要去争抢国土;因为士兵们只有自己，所以他们打了败仗后会通过烧杀抢掠来平息心中的窝囊气。如果有朝一日我们占了上风，也会虐杀敌对国的平民。怀抱着仇恨，即使脸上手上全都是他人的鲜血，也会大笑出来的。”
这段话听上去不像是一朝一夕想出来的，米利安似乎一直都在等着有人这么问她。
「莉莉丝」虚心地问道：“那你觉得这样的事怎样才能结束呢？”
米利安的语气淡淡的：“等到所有人的心愿都变得微小，并且实现的时候。或者人类厮杀到全灭，那时世界就会安静了。”
米利安理顺了一下鬓边垂下的发丝，问：“你一定预测到我们这个逃难队伍的结局了吧。虽然我改变不了它，但我还挺感兴趣的，讲讲？”
「莉莉丝」默然，她知道人类厌恶死亡也恐惧离别。如果直接地说出结局，那不就代表她要在恐慌中度过最后两天了吗？
她的沉默反而让米利安失笑：“看你这副样子，我们是不是这两天就要死了？”
她猜的还挺准的。米利安是个聪明人。
「莉莉丝」没有正面回答米利安的话，但她这副样子就是默认。「莉莉丝」只是说：“早日离开他们的话，或有一线生机。聚在一起走，太引人注意了。”
米利安转头走向聚在火光周围的人群那边：“我很机灵的，到时候再看运气与命数吧。……你能够拯救我们吗？”她语气里有一丝难以捕捉的祈求意味。
「莉莉丝」在沉默中摇摇头，即使米利安没有看到。她不想参与人类的因果，一切都是人类自己的选择，她没有立场插手。
米利安很久也没有得到回应。于是她微笑地、礼貌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即使她是背对着「莉莉丝」在微笑。
本该剿匪的来保护人民的王兵啊，你们的同胞亲手被你们斩于刀下。
那时你们又会是什么心情呢？
「莉莉丝」想。
——她又想，她不会乐意知道答案的，那份心情太恶臭了，她不喜欢。
“有时候真的很感慨啊。待到大家都死后，就没有人会记住我曾存在过，不是很可怕吗？遗忘是死亡的终点啊。”
「莉莉丝」愣了愣。
米利安留下这句话后拨开树丛，消失在「莉莉丝」视线里。「米利安」就算知道近日死亡的结局，也仍然是微笑地离开。那又是为什么？为什么她能做到坦然地离开？她不害怕死亡么？
没有人不害怕消失。
人类很奇怪。「莉莉丝」不再觉得他们有趣了。他们原本在她眼里像乖巧的昆虫，现下已经变成能嚎叫的猛兽了。他们在说的话、在想的事，她都很难感同身受了。
「莉莉丝」喃喃道：“愿望。让所有人的心愿都实现。如果是想要占领国土，那就让他一直体验有成就的心情就好了;如果想变得有钱，那我赐予他适当的财富，一切的心愿都能够被我实现。”
「莉莉丝」又说：“我什么能都做到。实现所有人的小小心愿，让所有人互相理解，世界就会变得美好。未来重新铸就的时候，我也能够继续观察人类的美好心绪了。”
「莉莉丝」继续说：“找到其他魔女，找到与我同源之人。一定会有人和我有相同的想法的。”
「莉莉丝」就那样站在原地，思考着，自言自语着。她越说越有信心了，声音渐渐大起来，不过还是没有人听到。她抬起脚，朝着与人群火光的反方向走去，消失在黑夜中。
她踏上了创建“幸福纯善之乐园”的旅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