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夜袭

大衍,淳光二十三年正月,燕都,夜色浓如泼墨。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寂静的内城传来打更人的报号,清脆的梆子声随着夜风回旋在街巷中。

一人一骑仿若未闻,踢踢踏踏地行走在空无一人的玄武大街上,道边店铺的幌子随风而动,抖出一片簌簌声响。

更夫穿过一条巷子拐上大街,眼角陡然一晃,只觉一抹银光闪过,空气里扫过一阵清幽香气,似有一道清丽人影飘过,一身绯红衣袍,裙袂飞扬,飘飘然晃人心魄。

风中传来清脆铃音,更夫心神恍惚,莫不是说书人口中的神妃仙子竟是真的?

风似乎大了些,卷起地上浮灰扑了一脸,不知谁家院中的鸟“呀呀”大叫,更夫猛然从晃神中醒过来,用力揉揉眼睛,只见大道上空空如也,哪有什么神仙霓裳?

只此片刻,一人一骑已腾空越过数丈,悠然落在一处宝塔顶上。

高处风声猎猎,月色清辉映着白马温润如玉的皮毛,可这矫健宝马的额前却生着一只尖刀样的螺旋长角正逸散着森冷的银色光晕,赤红的长鬃与马尾随风飘扬,与背上女郎的绯红衣裙绞在一处,明艳若云霞,柔软若绸缎,张扬如烈焰。

那不是马,只是人们不知它是何种瑞兽。

女郎抬目远眺,遥遥地注视着近在咫尺的皇城宫殿,“铮”的一声拔出长刀凌空一劈,寂静的皇城仿佛乍然醒来一般,瞬时金光大盛,将女郎震出丈外,如乱红零落,“噗”地喷出一口鲜血来。

那生着独角的瑞兽须臾之间扬蹄一跃,落地时已化作一红袍白衣男子凌空将吐血的女郎接在怀中。

“夷鸣!”男子面色忧虑,轻轻地拭去她唇边的鲜血。

女郎眼神凌厉如坚冰,遥遥地望向那幽静的皇城,又咽下一口翻涌上来的热血:“少主,这皇城的结界十分坚固,还会噬人心魄,可我不信人皇有什么真龙之气护体,这暴君身边必然有神鬼助纣为虐。”

她喘息急促,却不掩眸中戾色:“今日我进不得这皇城,来日我一定会杀上金殿,翻了这天!”

男子目睹女郎面上血色尽失,满头乌发渐成银丝,不由得蹙紧眉头:“夷鸣,哥哥带你回去疗伤。”

空中似有云雾飘过,铃声渐歇,远方有几枚星子遥遥坠落。

四月,春意灿烂,燕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狩猎司三百甲士夜奔一百八十里,将一处客栈围了个水泄不通。

茂密的竹林于簌簌风声中摇曳不停,夜虫低鸣,客栈灯火通明,独独不闻一丝人声,遥遥望去似一幅怪诞的夜宴画卷。

孤月悬檐,夜色映出一泓朦胧光华,黎明近在咫尺。

“宗大人。”

两列甲士次第退让分出一条窄径,出鞘的成排刀刃在清亮的月色里泛着银光,映出一张英冷肃穆的脸,面颊上一道淡淡的伤痕尚未平消。

狩猎司大司卿宗镇自队列后方疾步而来,蹙眉望向那怪异如幻境的客栈,沉声问道:“甲雀可在?”

“禀大人,一十四只甲雀,三只甲鸢,全都折了。妖女定然在此。”

长刀铮然出鞘,宗镇目色狠戾,抬眉觑着那摇曳的客栈灯火低声冷嗤:“今夜我倒也看看这妖女的真面目。”

话音尚未落地,悬在那廊下的檐铃随风而动,清脆铃音乍响,那静寂如陵墓的客栈骤然间便活了过来,影影幢幢的灯火里人来人往,觥筹交错,丝竹声声入耳,微风和着酒气远远近近地散过来,缠绕入鼻。

楼上正堂大门悠然打开,吱呀声摇摇晃晃,酒香绵软袭人,一袭墨色裙摆摇曳而出,烫金的莲花纹潋滟如水,雪白的里裙在行走之间映衬着烛火与刀光,挺拔如松的纤细美人隔着斗笠上的黑色薄纱漫不经心地问道:“诸位有何贵干?”

刀鸣不过一瞬,破空而来的尖刃将将停在身前,宗镇抬刀挑着那朦胧的面纱隔开一道窄窄的缝隙,先是瞧见一副点了朱砂的红唇,唇角微微勾着,如素色生宣上游弋的一尾红鲤;再往上挑,便是一双汪了山泉的含情目,眼睫一抬,上挑的眼尾里便生了钩子,一睁,勾出一点娇媚,再一眨,又放出一点薄情。

“大人,可是要寻我?”

美人话音清泠,却让宗镇晃了一瞬的神,低眉时一柄短刀已堪堪抵在他心口,刀柄上煞气汹涌,又一瞬时,刀尖已没入他胸中,抬眸只见那双含情目明明盈着笑却冷若冰霜。

**术!

“放箭!”

宗镇单手握着刀刃生生格开,豁开的刀口里鲜血汩汩涌出,豆大的血珠子“噼噼啪啪”砸了一地,长刀尚未提起,眼前骤然一片晦暗的朦胧,一阵冷香沁入口鼻,那妖女竟将遮面薄纱扬起蒙在他头上!

他一刀挑开那轻纱,面前火烛摇曳的客栈骤然回归于黑暗,再次静寂无声,妖女已无踪影。

箭矢带着火油四处飞落,客栈一瞬陷入火海,宗镇压着伤口于火海之前横刀而立:“甲士听令,天罗地网!”

候命的甲士得令变换阵形,背上机关匣中金丝迸溅,错落交叠,一刹之间织了张货真价实的天罗地网,仿若一只金色的巨型鸟巢。

客栈在烈焰焚烧中逐渐坍塌,浓烟赤焰中的火光骤然大盛,急促的蹄声踏空而来,席卷起一片灼人的炽热,众人愕然之时,但见一人一马浴火冲出。

白马有如祥瑞降世,周身灵光环绕,通体洁白,额前一只尖刀样的螺旋长角泛着悠悠银光,颈间茂盛的红鬃与烈焰交相辉映,马背上的美人衣袍翻飞,如一团浓墨泼洒在矜贵的绸缎上,溅出一片浓郁的深潭。

马蹄所过之处,烈焰如红莲绽放,烧得半边穹庐似残阳落霞,又似血雾弥天。

天罗地网脆弱如枯老的蛛丝,在烈焰舔舐下即刻化作乌有,灰烬漫天,众人惊慌大呼。

“啊,是辟火兽!”

“快放箭!”

“放箭!”

人声嘈杂,杀意犹如滔滔江水席卷而来,箭矢如雨打梨花簌簌而落,美人冷嗤一声,迎着箭雨疾冲而来。

辟火兽仰天长鸣,赤红的长尾一甩,一簇炽焰如火龙漫卷,登时将天地烧成一片火海,甲士们阵型大乱,逃脱不及者瞬间沦为薪柴。

“大人,后会有期。”

炽热的风声将话带到耳边,宗镇胸口剧痛,咬牙将刀猛扎入地上强稳身形:“妖女可恨!”

翌日清晨,沁着凉意的晨风扫着敞开的窗子扑进房中,榻上帐内弥漫着丝丝缕缕的桂花香气,枕上满头乌发铺叠着乱在一处,一截白藕般的肩臂袒在外头,赫然是那头夜纵火的妖女。

层层叠叠的帐子骤然被拉开,朱砂袍袖里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一把将榻上睡着的妖女拽起来,恨恨地骂一声:“夷鸣,你这逆女闯了大祸!”

夷鸣睡眼惺忪地斜了一眼,面不改色地推开那只手,施施然从榻上起身,慢条斯理地拉下架子上的衣裙穿戴起来,漫不经心地挑挑眉:“少主作何这般瞻前顾后,不过是几百偃甲士而已,这也算杀孽?”

得夷背过身去不瞧她穿衣,只真心觉得累得慌:“姑娘家家的得学会避着人些,更遑论男女授受不亲,你怎么又在我眼前换衣裳?教你念了那么多书,你都学了什么,怎么还不像个人?”

夷鸣拢起衣衫娇俏一笑:“我学了呀,喏,昨夜我遇到一姑娘,依着她的样学了饮酒、献媚、脱衣、勾腰、上榻——”

“闭嘴!成何体统,简直有辱斯文!”得夷头痛不已地掐掐眉头,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就不该让她去花楼里玩乐,那哪是正经人去的地方!

学来这一身酒姬做派,忒不正经。

“少主也别单说我,我不是人不懂礼法,你也不懂么?我不过是贪吃几杯酒,可什么都没做!你这大清早的掀人家帐子,还记不记得女大避父兄?”

夷鸣坐到梳妆台前捋着长发朝着镜子里的得夷理直气壮地勾勾手:“少主,过来给我簪发。”

你这般骄纵犯上的还知道我是少主?不晓得的还以为你才是千金贵体呢。

呵,要忍!自己熬心费力百来年亲手养大的,掐死了可惜!

得夷认命地上前为她梳好发髻,蓦地瞧见她光洁的后颈上多出一道血痕,顿时紧张万分,遂拿了镜子对镜照着让她细看。

“夷鸣,这是何物?”

夷鸣对着镜中逐渐冷了面容:“宗镇的血。”

得夷目光一凛:“这是追踪神魂的血印。凡人之血不可能渗到你身上,如此的话……那宗镇他非仙即妖!”

“是么,那又如何?”

夷鸣拿起一枚花钗不紧不慢地往发髻上插:“我与少主毕生所求就是杀尽天下狩猎人,取了那暴君狗命,以化你辟火兽一族的怨气,早日往生。宗镇既是狩猎人,管他是仙是妖,我都是要杀的。”

得夷蹙眉,隐隐忧色遮了个七八分有余:“夷鸣,你是不是早就察觉到宗镇非凡人,此次在客栈交锋……这印记是你故意染上的?”

“怎么,少主以为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从你们交手这几次来看,宗镇非大仙即大妖,你——”

“我又不会死。”她说得轻巧。

“可是你会疼。”他脱口而出。

夷鸣掀了眼皮子,在镜子里目光如炬地盯着得夷,缓缓地转身,眼中呈现出一缕不能理解的疑色:“少主,你从前不这样的。”

我们这般的人,呵,勉强能算个人吧,毕竟还披着人皮呢,何曾在乎过疼这种东西?

可话也不是这么绝对,少主能疼,她有什么可疼?

她生在这世上不就是来受疼的么?

她都不在乎,少主在乎个什么劲?

文中的辟火兽化用自《山海经》中的神兽(月雚)疏,非西方神话中的独角兽。

带山有兽焉,其状如马,一角有错,其名曰(月雚)疏。

传说中的(月雚)疏可辟火,纵身穿越大火毫发无伤,日行千里。

其长角可辨别美玉,并蕴含神力,骑上之后可肆意飞行九天,即便是昆仑神山,(月雚)疏也可以隐藏踪迹,躲避镇守的异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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