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捕猎

是夜,风熏月明,郁郁葱葱的竹林里逸散着竹叶的清甜香气,野鸟喁喁私语,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引着宗镇踏进这魅影婆娑的深林。

林子蜿蜒曲折似乎走不到尽头,宗镇蓦地发现他踩过的草丛居然没有一丝声响,他伸脚在掉落的枯叶上碾了一碾,依旧无声。

这妖女好大的能耐,如此轻易引他入幻境,幻境被他识破后,竟依旧稳固如常。只是此刻那无尽的幽深小径似乎到了尽头,一幢竹楼孤立在墨色林海中,阴冷的煞气与他所留印记的血气交缠着扑了过来。

常人落了此境多半魂儿都要吓掉一半,这鬼气森森的竹楼里藏着食肉啖血的美人蛇都不意外,但宗镇就是知道,那妖女远比美人蛇要可怕。

竹楼吊得高,往上去的楼梯在墨色的夜里随着他的脚步吱吱呀呀,像迎亲的喜娘上绣楼里接新嫁娘。

宗镇眼睫一颤,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思绪居然也会被这幻境影响,不然他何故在这种鬼地方想到接亲这种欢喜的事情?

三更半夜一座深林的孤楼里,一点人气都没有,这是接什么亲?

楼梯尽头的房门开着,一轮月色洒在屋内,宗镇瞧见这房里挂着一道又一道的银雾色轻纱,自房顶垂下来,落在地面上随着穿堂风轻轻扫动,如夜色下遥远而平阔的江面被摇荡在天地之间的野风吹皱了镜面,粼粼波光如星子坠落。

“宗镇大人,别来无恙。”

清泠柔软的声音顺风而来,在这看似狭小的竹楼里打了个旋儿落进他耳中,宗镇穿过那影影幢幢的纱幔往前探去,却觉得这纱幔一道又一道怎么都走不到头,一声轻笑从四面八方卷到他身上,带着些小女儿家的娇俏。

“宗镇大人为何不说话,不是心心念念想见我么。”

问话声音近在咫尺,面前依旧是朦朦胧胧的纱幔,宗镇嗤笑一声:“障眼法。”

面颊上突然一凉,仿佛是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拂过,宗镇瞬间拔刀,却只削落一地轻纱。朦朦胧胧的月色终于清明起来,隔着几道纱幔那边立着一道隐隐约约的身影。

“宗镇大人,你看到了什么?”

宗镇以刀尖挑开一道又一道纱幔,朗声嗤道:“世间妖邪在我宗镇眼里,终究都是空空如也。”

清风袭来,他已立在最后一道轻纱前,看着那纱幔后风姿卓越的女子,眼瞧着一只纤长莹润的手从纱幔中伸了出来,月色下的指尖里透着些淡淡的粉白,一节玉似的白皙腕子微微地勾了一下,腕上成串银铃叮当脆响。

“宗镇大人,为何不掀开帐子看我一眼?”

时间似乎被抹去一时半刻,宗镇望着那只仿若书中所言的柔荑,心底涌出一丝诡异的熟悉感,他鬼使神差地握住了那只手,甚至在那冰冷如石的手背上抚了一把,女子一声轻笑,就任他牵着自己的手,微微移臂将纱幔分开了一条缝。

女子一身朱砂红衣,半袖下袒着雪白的半截小臂,头上珠翠生辉,腕上银铃叮当,面上艳若桃李,仿若二八新嫁娘。那张魅惑众生的脸,正唇角弯弯地对着他笑。

“宗镇大人,我再问你,你还是两眼空空吗?”

月弥山中,银铃响,生魂断……

宗镇心头一紧,不,一点都不空,满得都要溢出来了!

他在心里仓皇地嘶吼起来,原来是你!

自生于幽都万仞幽冥之下,受怨气诅咒供养的世间至邪之物,无命妖刀!

面前女子巧笑倩兮,身姿婀娜,宗镇拔刀,刃尖银光闪过,只听得一声金兵相击,一把长刀铿然铮鸣,寒刃幽幽,竟一把斩断了他的兵器!

鸣鸿妖刀!

下一刻,鸣鸿已贯透他腹背,鲜血如注,而他左掌心里尚握着妖女那只冰冷柔软的手!

新嫁娘纤纤素手抵在他胸膛上,骤然一推,腰腹间长刀猛然拔回,宗镇鲜血喷涌颓然倒地,一柄短刀接着直直楔进他心口。

蚩尤配刀苗祖!

宗镇冷戾的脸上迅速褪尽血色,他一边吞咽着泉涌一般的热血一边嘶哑着嗓子问道:“无命,你竟然能炼化鸣鸿、苗祖,就不怕来日不得好死,魂飞魄散么?”

新嫁娘跪伏在宗镇身上粲然一笑,直直地拔出苗祖,自他心口喷涌不止的血口子上抹了一指鲜血舔进唇中:“求之不得。”

裙摆上的淋漓血迹擦着他的面颊扫过,宗镇躺在阴煞弥漫的荒楼里,就着月光看着那摇曳生姿的背影扬长而去,轻笑声与银铃声顺着风声飘向远方,在这无声的暗夜里如鬼魅穿行。

一只甲雀冲破夜色,自幽深的竹林中飞向燕都内城。

夜色浓如一潭撕不开的泼墨,甲雀一声凄鸣落在一片荒坡,一匹丈高有余的银色巨狼奔袭而来,随着甲雀当空落地,月光下一头黑蛟盘在坡上静寂无声,巨狼对月长嘶,继而俯首与黑蛟额面相贴,莹莹灵光流转之间,黑蛟又化作人形,胸前与腹间的血窟窿触目惊心。

巨狼将宗镇驼上背凌空而去,一阵狂风暴起,荒坡在飞沙走石之下瞬间被夷为平地,独留几分隐隐约约的血腥气飘散在风里。

*

山坳三面围得严严实实,百余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杂草坡上来回晃悠的一匹辟火兽,熟悉的红鬃白身以及银色独角,老练的猎手们却胆怯地心生退意。

狩猎司这半年来损了多少猎手?

前几日大司卿亲自带队都没能抓到那作乱的妖女,还中了妖女一刀,他们又有几条命呢?也许下一个就是自己。

不知这匹辟火兽是不是总与妖女相伴的那一匹。

倘若是那一匹,那就可怕得很,妖女必然就在附近!

妖女的刀实在是太快了,而且这匹辟火兽会御火!可他们已经半年都没猎到一匹辟火兽,圣上大怒之余对狩猎司极为不满,再空手而归怕是要遭刑罚!

包围圈逐渐缩小,那匹灵兽悠哉悠哉的蠢模样的确很诱人。

带队的佐领挥舞着手势示意猎手们包抄上去,弓箭、弩机、长刀、绊马索……林林总总的家伙全都亮了出来。

佐领额头上沁着一层细密的白毛汗,鼻尖上挂着一颗硕大的汗珠,双目因为极力圆睁而撑得眼眶酸胀,待那蠢兽晃悠到一处狭窄的陡坡上时,他率先射出一箭示意狩猎行动开始!

弓弦“铮”的一声弹响,箭羽如流光疾纵,尖刀般刺进那辟火兽蹄边的石缝中,那华美的灵兽像是被惊到一般,扬蹄嘶鸣一声后,竟掉转方向迎着呼啸的箭雨奔踏而来。

蹄声哒哒,赤焰红的长鬃在幽静的山坳间夺目得近乎刺眼,猎手们狂奔着拉起数道绊马索,弩机不断射出箭簇毒槽中涂抹有麻翻牲畜的药液的箭矢,包围圈正像一个麻袋一样缓缓束口。

那匹灵兽没有放火,佐领心内一喜,看来这不是妖女那匹会御火的辟火兽!

“继续放箭!伤了皮毛也无妨,今日必须把它拿下!”佐领激愤地吼出命令,无论如何一定要猎到这匹灵兽,只要兽角无碍,其他的都不值得一提!

如今不比从前了,哪还顾得上不伤它一丝毫毛,就是打死了也好过空手而归!

灵兽已冲至第一道绊马索近前,猎手们已布下机关桩,这木桩埋得极深,就算是大象被绊住了也得跌个倒栽葱!

众人紧握刀柄,心中不约而同地涌起一股股高涨如火的激昂之情,各个都跃跃欲试地想要夺得头筹,看谁能砍下猎捕灵兽的第一刀!

大衍猎捕辟火兽的传统已逾两百年,可这灵兽亦是凶兽,君只看它通身是宝,皮毛御火、血肉延年、筋骨有灵……却不知这性子温吞的灵兽发起狂来也是要吃人的,且看它额前那长角就能猜到惹它兽性大发的人会死得有多惨。

可这灵兽的长角却也邪性得狠,破开的肠肚越多,受的血气越多,灵气越强,受用之人自然更能益寿延年,当朝圣上已逾天命却若而立之年,想必这江山还能再坐个一百年!

是以越难猎捕的兽,搭上人命越多的兽,染血越多的兽,越受圣上喜爱。

而能活下来的第一刀猎手,赏五十金!

至于江湖猎手更是铤而走险,毕竟谁不想享用一下只有当今圣上才能享用的好东西?

蹄声震耳,似乎连脚下的草地都在跟着微微动颤,灵兽的前蹄触及绊马索,果然如所料跌翻出去!弓箭手收弓,围在前方的猎手们一拥而上,万里晴空却在霎那间乌云盖顶,山坳间骤然阴风四起!

佐领大惊失色,瞬间通体生寒,猎手们的嘶吼声仿佛被一个无形的罩子给蒙住,他眼看着一个又一个的猎手被那狂躁的辟火兽扬起头颅,冒着寒光的尖角无情地穿刺过他们的胸膛肚腹,喷涌而出的鲜血将那凶兽炽焰一样的长鬃染得更烈更红……

灵兽霜白的皮毛上片片猩红,它踏过成堆的死人冲向第二道绊马索,心惊胆寒的猎手们各自握着兵器步步后退,佐领咬牙下令:“进攻!”

阴风怒号如万鬼齐哭,晦暗的天色骤然亮起一星赤色光芒,像烈火把泼墨的天色撕开一道口子,继而是一片乍泄的金光,金光大盛之后,是那熟悉的令人闻风丧胆的赤色烈焰!

另一道蹄声踏空而来,猎手们惊恐失色,瞬间凉了满腹热血,握着兵器的手颤抖到筋骨发麻。

“天要我亡,”佐领握紧腰间的刀柄,猛然拔出长刀,脸上已然是一副饮恨归西的悲怆之色,“大衍无德,却要我等草芥死无葬身之地!临阵脱逃者,先过了我的刀!”

夷鸣驭灵兽而来,于烈焰中冲向那匹伤痕累累的辟火兽,赤红的火焰如巨龙一般将茫茫草坡舔舐成一片火场。

而那猩红如罗刹般的辟火兽,竟在烈焰的焚烧中焕然生辉,皮毛上的肮脏血渍化作飞灰而散,被毒箭穿透的伤口愈合如初,受了血气的红鬃银角光泽照人,宛若新生!

炽焰灼人,猎手们不顾佐领命令四散奔逃,却见妖女面色冷戾,瞬间驭兽腾空,一瞬落至山坳出口,灵兽长尾一甩,炽焰如洪头巨浪扑来,迎面将猎手们围死在圈中。

一双双惊恐的眼睛,亲眼目睹那一人一兽从烈焰中一步一步地踏来,墨色裙摆翻飞如妖艳的地狱之花,妖女的刀刃被火光映得赤红夺目。

猎手们看见那艳色绝世的妖女像个天真烂漫的少女一样悠然自得地笑了一下,轻飘飘道:“诸位别来无恙啊,这次该我做猎人了。”

妖女的刀真的很快。

猎手们最后看见的是自己胸膛里喷涌而出的鲜红的血,血落在自己面颊上、眼眶中时尚且温热,最终还有一人一兽带着那匹辟火兽消失在火光中的血色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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