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子坐在镜前,晨光悄然爬上她的肩头,又悄然滑落,仿佛怕惊扰了她似的。镜中那张脸白皙如初雪,眼眸温润清亮,沉静得如同古寺里一泓深泉,偶然间流动起幽微而朦胧的光。
女侍阿园立于身后,手指轻柔地挽起她如墨瀑的长发,动作间屏住了呼吸,仿佛在触碰一件薄胎的瓷器,生怕指尖的微力也会带来裂痕。
“小姐真美啊!”阿园终究忍不住轻叹出声,声调里满溢着真诚的仰慕与怜惜。
樱子并未立即回应,只是唇角极轻微地弯了一下,那笑意如蜻蜓点过水面,轻得几乎不留痕迹。她抬起手指,指尖无意识般抚过镜面,冰凉的触感一路渗入心底——镜中那个影子,精致得如同人偶,被无数目光无声供奉着,却分明又困于其中。
她恍惚间忆起幼时曾捧在掌中的一只小鸟,那鸟羽鲜艳,鸣声婉转,在笼中跳跃不休,终其一生却只见过方寸的天空。
庭院里,几树早樱已零星开了,粉白的花瓣脆弱地悬在枝头,一阵微风吹过,便簌簌地零落下来,跌入泥土里,无声无息。
纸门被拉开,母亲走了进来,带来一阵若有若无的梅香。母亲的目光落在樱子身上,细细地端详着,带着那种樱子早已熟悉的、小心翼翼的欣赏,如同在确认一件珍藏是否完好无损。
“樱子,”母亲的声音像春天里暖融的微风,“山田家的夫人来了,特意想看看你。”
樱子顺从地站起身,裙裾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林间树叶的低语。她跟在母亲身后穿过幽长的回廊。
廊外竹影婆娑,摇曳的光影在她素色的和服上无声流淌,仿佛某种无法挣脱的、温柔的枷锁,在她周身缠绕。她垂眸走着,思绪如飘落的花瓣,无着无落——这细密如织的目光之网,这无微不至的关怀之笼,究竟……
茶室里,山田夫人一见樱子,脸上立刻绽开赞叹的笑容,那笑容热切得如同盛夏的骄阳。夫人握着樱子微凉的手,絮絮地说着话,语气里的喜爱清晰可辨。
樱子端坐着,脸上挂着恰如其分的微笑,安静地倾听。茶气氤氲,模糊了眼前人的面容,也模糊了四周的一切。她感到自己的灵魂似乎正轻轻脱离这具端丽的身体,悬浮在茶烟之上,俯视着下面这被无数目光温柔圈定的场景。她努力保持着微笑,可心底却泛起一阵微弱的窒息感,仿佛周身空气正被缓缓抽离。
“真是难得的美人胚子,”山田夫人告辞时还在对母亲感叹着,声音里饱含真诚,“你们将她养得这样好,真不知要花费多少心思啊!”
送走客人,樱子独自在廊下坐了很久。
暮色四合,庭院里渐渐沉入一种幽深的谧。她看见一只蝴蝶,不知从何处飞来,在渐暗的天光里仓皇地鼓动着斑斓的翅膀,徒劳地撞击着紧闭的纸窗。那翅膀扑打窗棂的细微声响,一下,固执地敲击着她的耳膜,也叩问着她寂静的心房。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那小小的生灵在无形的壁垒前徒劳挣扎,直至暮色彻底吞没了那斑斓的翅膀,也吞没了她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亮。廊下的风,忽然凉得刺骨,穿透了薄薄的衣衫。
不久后的一天,樱子偶然听见年长女侍低声议论着邻家女儿出走的消息,那语气里交织着惊惶与不解。樱子正坐在窗前看书,书页上的字迹在那一刻忽然模糊、浮动,再也无法印入她的眼底。一股莫名的气流在她胸中无声地冲撞、翻腾,撞得她心口微微发疼。她轻轻合上书,指尖冰凉。原来,这世上竟真有灵魂,不肯安于被精心布置的牢笼。
又一日清晨梳妆时,阿园不慎将樱子一缕头发梳得有些松散了,慌忙告罪。樱子望着镜中阿园惊慌失措的脸,反而感到一阵奇异的释然。她甚至破天荒地轻声安慰道:“无妨的,阿园。”镜中那张被众人奉若神明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种近乎于“生”的、微微松动的痕迹。阿园愣住了,樱子自己心底也蓦然一动——原来,这完美无瑕的躯壳,竟也容许一丝缝隙存在吗?
初雪无声地飘落下来,覆盖了庭院。樱子独自坐在廊下,膝上摊着一本未看完的书。雪片如絮,寂静无声地积在石灯笼上、枯枝上,也落在她摊开的书页间,顷刻化为一点微小的湿润。她伸出手指,轻轻触碰那点冰凉的水痕,指尖的微凉仿佛渗入了血脉。她长久地凝视着庭院深处被积雪压弯的竹枝,心头一个念头忽然清晰浮现,如同雪地上印下的一行足印:“我究竟为何而活?为何而生?”这念头无声地在心底回荡,“只为成为他人眼中映照的幻影吗?只为满足他人心中完美的念想吗?”
她仰起头,望着漫天纷扬的雪花,它们如此自由,从无垠的天空奔赴大地,无所依凭,也无所畏惧。一阵从未有过的、对辽阔未知的强烈渴望,如同雪地里悄然萌生的新芽,带着一股冰凉而锐利的生命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刺穿心底那隐秘而汹涌的波澜。
“小姐,廊下冷,仔细着凉。”阿园抱着厚衣物走来,轻声提醒。
樱子没有立刻回应,目光依然执着地投向雪幕深处,投向那庭院之外不可见的、被白雪覆盖着的、也许通往任何地方的路径。良久,她才仿佛自语般,声音轻得如同雪落:
“是啊,天寒了……”她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了纷扬的雪幕,望向庭院之外那不可见的、被白雪覆盖着的、也许通往任何地方的路径,“但春天,总会来的吧?”
阿园忙不迭地点头应和:“是呀是呀,春天自然要来的!”
樱子不再言语,只是微微侧过头。雪光映在她沉静如水的眼眸深处,那里面,分明有什么东西开始涌动,无声无息,却比这初雪更冰凉,也比即将到来的春天,更蕴藏着某种不可预测的力量。
这精巧的笼,纵使以爱与珍视的金线细细编织,也终归是笼。她端坐其中,如一件被供奉的瓷器,映照无数目光里的惊叹,却唯独映不出自己灵魂的倒影。众人皆谓完美无瑕,却不知那无瑕的光晕,正是灵魂渴望挣脱的牢笼。当春日迟迟的脚步终于踏碎庭前残雪,那被深埋的渴望,是否也能在冰消雪融的微响中,寻得一线属于自己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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