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气一日盛过一日,庭院里的紫阳花也失了梅雨时节的水灵,蜷曲着肥厚的花瓣,在毒辣的日头下显出一种疲惫的、近乎颓唐的艳丽。蝉声终于汇成了铺天盖地的喧嚣,从清晨直嚷到日暮,那声音里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生命尽头般的嘶喊,搅得人心绪不宁。
父亲与母亲的商议似乎有了眉目。一日,母亲携来一柄古雅的蝙蝠扇,说是某位夫人所赠,扇骨是上好的紫檀,扇面绘着潇湘八景,笔意空灵。母亲将扇子递与樱子时,语气里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的轻快:“这位夫人的公子,据说品性端方,雅好文艺,日前在某处雅集上,曾远远见过你一面……”
母亲后面的话,樱子没有听清。她的指尖触到那冰凉的扇骨,心中不免一哀。远远见过一面……便决定了么?她这具被无数目光抚摸、赞叹过的皮囊,如今又要被纳入另一双陌生的、衡量鉴赏的眼中,并以此作为缔结盟约的凭据。她感到一种屈辱,细密而尖锐,像一根绣花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指尖,不见血,却疼得真切。
她展开扇面,那烟波浩渺的山水在她眼前展开,意境固然高远,却也是一片被固定在绢布上的、无法涉足的风景。如同她的人生,看似被描绘得精美绝伦,实则边界早已被划定。
她寻了个由头,带着阿园去了后山的溪谷。这里比宅邸阴凉许多,高大的树木遮天蔽日,溪水潺潺,撞击在圆润的卵石上,发出清越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蕨类植物的湿润气息。她让阿园在溪谷入口处等候,自己则提着和服的下摆,小心翼翼地踩着石头,往深处走去。
溪水冰凉,浸湿了她的足袋,那寒意透过布料,直抵肌肤。她在一块被树影笼罩的巨岩上坐下,脱下足袋,将双足浸入清澈的溪水中。冰冷的刺激让她微微一颤,随即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放肆的快意。水流的力度温柔而持续地冲刷着她的脚踝,仿佛要将那上面无形的、礼仪的枷锁也一并冲走。
她仰起头,透过交错的枝叶缝隙,看破碎的天空。阳光在这里也变得零碎,像撒了一地的金箔。一只翠鸟倏地从水面掠过,留下一道锐利的蓝影。这里的生命,无论是水底的游鱼,还是枝头的鸣虫,都在依循着自己的本能活着,喧闹,真实,不加修饰。
她伸出手,抚摸身旁岩石上厚厚软软的青苔,那触感让她想起佛寺里那只织网的蜘蛛,想起墓地上那些无名的卒塔婆。这些卑微而顽强的生命,这些沉默的见证者,它们的存在,似乎比她那被精心供奉的人生,更接近某种生命的本质。
忽然,她看到溪流对岸的湿泥上,有一行小小的、梅花状的足迹,不知是狐狸还是獾的。那足迹蜿蜒着,消失在密林深处。她的心,猛地被攫住了。那足迹所通往的,是一个她完全无法想象的、充满了野性与未知的世界。那个世界,或许有危险,有艰辛,但一定没有这令人窒息的、温柔的囚笼。
一种强烈的、几乎要让她战栗的渴望,从心底最深处破土而出——她想知道,那足迹的尽头,是什么。她想踏上去,跟着它走,哪怕只有几步,哪怕最终还是要回到这溪边。
“小姐!小姐!”阿园焦急的呼唤声从远处传来,打破了山谷的寂静,“您在哪里?该回去了!”
樱子没有立即回应。她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这山林间带着草木清冽气息的空气,满满地吸入肺腑,仿佛要将它储存起来,以对抗归去后那满是薰香与压抑的空气。然后,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将双足从溪水中提起。水珠从她白皙的脚趾上滴落,坠入溪流,转瞬不见踪影。
她穿上足袋,整理好衣裙,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惯有的、无懈可击的平静。当她沿着来路走回,出现在焦急的阿园面前时,她依然是那个优雅的、不容有丝毫失态的“樱子”。
只是,那溪水的冰凉,那青苔的柔软,那足迹的神秘,都已像烙印一般,刻在了她的感知里。夜晚,当她独自躺在寝具上,还能清晰地感觉到脚底似乎仍残留着溪水冲刷的力度,和卵石坚硬的触感。那感觉,如此真实,如此鲜活,与她白日里端坐时,那榻榻米的平滑触感,形成了尖锐的对照。
她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被唤醒,便再也无法安然沉睡。那渴望,不再是雪地里悄然萌生的新芽,而已然生长,带着溪水般的凉意,和山林间的野气,在她规整的生命图景上,固执地、无声地,侵蚀出一道越来越清晰的裂痕。这裂痕之外,是她不敢深思,却又无比向往的、辽阔而真实的黑暗与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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