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初霁,夏日便以不容分说的势头,骤然降临。阳光变得炙烈,穿透繁密的树叶,在廊下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那光里带着一股植物疯狂生长的、近乎野蛮的生命力。蝉声尚未达到鼎沸,但已有零星的试鸣,像一根根纤细而坚韧的丝线,划破午后的沉寂,牵扯着人心底某种莫名的焦躁。
父亲似乎更忙碌了些,家中时常有身着正式羽织的客人到访。他们在茶室或书房里低声交谈,话语如同隔着重障,模糊不清,但那气氛里的郑重,却像无形的波纹,缓缓荡开,浸染到宅邸的每一个角落。母亲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与筹谋,她为樱子挑选衣物、教导礼仪时,那份小心翼翼里,似乎又掺入了一种新的、更为实际的考量。
一日,母亲带来几幅绘有家纹的图样,委婉地询问樱子的偏好。那精致的纹章,是绵延的藤蔓,或是栖息的鹤,象征着不同家族的渊源与荣光。樱子看着那些图样,指尖在光滑的纸面上轻轻滑过,心中却是一片茫然的冰凉。这些纹章,如同一个个即将烙印在她身上的、新的印记,将她与另一个陌生的家族、另一座或许同样精致的庭院牢牢绑定。
她恍然想起童年时,曾在仓库角落里见过一只祖传的描金漆盒,盒身上也绘着类似的家纹。那时她觉得那花纹庄严又神秘,如今再看,却只觉得那繁复的线条,像一张细密而无情的网。
“母亲,”她抬起眼,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空气,“除了这些……就没有别的了么?”
母亲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一个了然而又带着些许无奈的笑容:“樱子,这便是女子的宿命啊。寻一个门当户对的良缘,安稳尊贵地度过一生,这便是最大的福气了。你的美貌与才情,正该配得上这样的归宿。”
宿命。福气。归宿。这些词语,她自幼耳熟能详,此刻听来,却像一颗颗冰冷的石子,投入心湖,只激起沉郁的回响,连涟漪都是沉重的。她垂下头,不再言语,任由母亲将那几幅图样仔细收好,仿佛收起的,是她未来人生的几种既定的、却又别无二致的蓝图。
内心的滞重,与外界的喧嚣形成了奇异的对照。镇上即将举办夏祭,连日来,都能听到远处传来祭典乐队练习的鼓乐声,那节奏欢快而富有原始的活力,穿透闷热的空气,隐隐约约地传来,像遥远世界的召唤。年轻的女侍们私下里兴奋地议论着祭典的盛况,谈论着烟火、捞金鱼和那些穿着浴衣的年轻男女。
阿园也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小姐,今年祭典……您是否想去看一看?夫人或许会允许的……”
樱子望着阿园眼中闪烁的、属于寻常少女的期待光彩,心中蓦地一痛。她摇了摇头,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近乎虚幻的弧度:“不必了,人多拥挤,反而不美。”
她并非全然不想去。而是深知,即便去了,她也只能是坐在特定席位上的“樱子”,被华美的衣饰与谨慎的随从包围着,如同一个被放置在祭典人群中的、活动的展品。她无法像那些普通的少女一样,手持苹果糖,在熙攘的人群中欢笑奔跑,无法让自己的浴衣下摆沾染上尘土的气息。
那夜,祭典的鼓乐声愈发清晰,甚至还夹杂着隐隐约约的欢呼声。樱子独自走上家中最高的望楼。夜风带着夏日的温热,吹拂着她的面颊和衣袖。她极目远眺,越过层层叠叠的黑色屋瓦,能看到城镇方向天空的一角,被无数灯火和即将升空的烟火映成了温暖的、不真实的橘红色。那片被照亮的天幕,像一个巨大的、华丽的梦,悬浮在沉沉的夜色之上。
忽然,第一朵烟火升空了,伴随着尖锐的呼啸,在夜空中轰然绽放,流光四射,绚烂夺目,将她的眼眸也映照得璀璨了一瞬。楼下传来女侍们压抑着的、小小的惊呼与赞叹。
樱子仰着头,静静地看着。一朵,又一朵。那些烟火,以决绝的姿态冲向高空,燃烧自己所有的能量,绽放出极致的、短暂的美,然后,便化作无数光点,无声无息地消散在深沉的夜幕里,什么也不留下。
它们的生命,从升腾到寂灭,不过一瞬。但那一瞬,是属于它们自己的,在无垠的天空中,自由地绽放过。
而她呢?她的美,被众人珍视着,呵护着,期望能如同廊下的常夜灯,长明不熄。可这长明之光,照亮的,究竟是谁的庭院?温暖的,又是谁的心?她感到一种比梅雨季更加深重的潮湿,从心底弥漫开来,浸透了整个胸腔。
祭典的喧嚣渐渐平息,夜空恢复了它深邃的本色,只有几颗疏星,冷冷地眨着眼。樱子从望楼上下来,步履缓慢。廊下的风铃在夜风中轻响,声音空灵而寂寥。
她回到房间,并未立即就寝,而是坐在案前,铺开一张素白的纸。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练习书法或绘画,只是拿起笔,蘸了墨,却久久未能落下。墨滴从笔尖凝聚,最终不堪重负,滴落在宣纸上,迅速晕开成一团混沌的、没有形状的墨痕。
她凝视着那团墨迹,它不像家纹那样规整,不像刺绣那样华美,它只是它自己,偶然的,混沌的,却带着一种真实的、不容置疑的存在感。
她伸出手指,轻轻触碰那未干的墨痕,指尖染上了一片凉意与漆黑。她看着自己染黑的指尖,仿佛那才是她内心深处,真正想要表达,却始终被那初雪般白皙的躯壳所禁锢的、某种真实而汹涌的东西。这渴望,如同地底奔突的暗流,无声,却蕴含着改变地貌的力量。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