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气果然会让反应力下降。

这可真是太糟糕了。

九黎冷着脸陷入沉默，似乎有些迟疑。

尔雅将这份迟疑看在眼里，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

他斟酌半晌刚要开口，却被尔雅打断：“哎，我得找件能穿的衣服。”

说着，就在储物戒里挑起衣服来。

这玩意儿跟她的身体一样结实，竟然没被岩湖熔了。

之前尔雅一直有些排斥里面的衣服，却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一直没舍得扔。里面还有个黄澄澄的柿子，是九黎上次在后山的树上摘给她的。

“你说我换个颜色怎么样？红的穿腻了。”

尔雅头也不抬地问九黎。

她没问九黎欺骗自己的原因，故意转移了话题，似乎打定主意要糊弄过去。

“这件黑红交领怎么样——”

不等说完，九黎忽然扣住尔雅肩膀把她推倒了。

尔雅仰面，后脑勺磕到廊下的木制地板上，倒是不疼，只是九黎猛地欺身过来，惊得她睁大了眼睛。

两人距离很近，脸对着脸，鼻尖都快要碰上。

九黎一手牢牢地按住尔雅，一手撑在回廊的地板上，深邃的眼眸倒映着女子姣好的面容，黑发如瀑垂落，扫在她的脸颊上。

他薄唇微启，仿若叹息：“你怎么不继续问？”

“问、问什么？”

尔雅愣愣地说。

“问关于我的事。”

九黎语气慢悠悠的，乍听好似游刃有余，其中却夹杂着某种复杂的东西。

“我的身份来历，我的目的，我怎么把你复活的，这些你都不好奇吗？”

尔雅沉默片刻，好整以暇道：“我不喜欢打听别人**，你如果觉得为难，就别告诉我了。”

九黎轻笑一声，意味深长道：“我从来不觉得为难，更也不想做你的‘别人’。”

他凑到尔雅耳边，压低嗓音：“小仙女，我以为我表现得足够明显了。”

尔雅想起身，却被九黎按住，完全没法动弹。

他大多数时间都是很好说话的，尤其在尔雅面前，几乎没什么脾气，以至于她差点忘记，这个人隐藏极深的攻击性。

尔雅懒得费力气，干脆不挣扎了，她拖着长音好整以暇道：“你能不能先放开我。”

九黎扣住尔雅肩膀的力气更大了一些，语气执拗：“不放。”

时间仿佛倒回两人最初相遇的时候，只不过两人的位置颠倒了过来。

尔雅语气有些无奈：“你到底想做什么呀？”

“没什么，就是想跟你算算账。”

九黎抬起手，动作轻柔地把垂落到尔雅脸上的发丝拂开，慢条斯理道：“你带着我的手办逃跑就算了，最起码好好珍惜一下这身壳子吧？都没问过我能不能跳熔岩糊，万一这壳子被你玩坏了，我岂不是亏大了。”

他松开卡住尔雅肩膀的手，掌心慢慢覆上尔雅的脸颊。

“这张脸我花了三百年才雕出来，不知雕废了多少千年软玉髓，雕的时候一刻不停地在脑海里想你的模样。”

他修长的手指拂过尔雅长翘的睫毛，感受着指尖下蝶翼般颤动的睫羽带来的酥麻。

“这双眼睛，材料取自上百万年的乌金和曜石，是我去琰洲从凤凰手里抢来的，打磨了五百多年才敢纳进你的眼窝。”

他食指指尖轻轻碾磨着尔雅柔软的唇瓣。

“这两片红唇，是我揉碎了七万年结一次果的玄朱，一笔笔晕染出来的。”

他的袖角轻飘飘的拂过尔雅的锁骨。

“还有这里，也是我慢慢捏出来的……”

冰凉手指在锁骨上打圈，痒得厉害，尔雅却狠狠颤了一下。

某种界限被突破的危机感袭上心头，她猛地一个咸鱼打挺，脑门狠狠撞上九黎的额头。

“咣”地一声，两人相撞后又纷纷往后弹了一下。

九黎神色意外地捂住自己的额头，大概没想到尔雅会忽然发难，表情多了几分委屈。

下一秒，尔雅带着刚刚趁机吸走的灵气，瞬间消失在九黎面前。

她闪现在岩湖中心的小山包上，捂着脸哀叹一声。

她竟然脸、红、了！

多新鲜啊，元君什么场面没见过！当年除妖时一整座山头的狐狸精跑出来□□，现场堪称活色生香，她还不是照样冷酷无情地挥舞大刀把它们都砸死了。

怎么现在年纪大了，脸皮反而薄了呢？

不，一定是因为九黎太好看了。

尔雅心怀不忿，这身壳子不是做出来的吗？干嘛这么真实？

小洞天里只剩下九黎一个人，他依旧捂着额头，愣愣地什么反应都没有。

这就给吓跑了？

良久，他面无表情地放下手。

九黎叹口气，捏起一颗茶叶蛋，咬一口。

干巴巴的，什么味道都没有。

艰难地咽下这口茶叶蛋，他稍微冷静了点，嫌弃地想把剩下的半个扔回锅里，想了想，还是继续坚持吃了下去。

不能怪茶叶蛋没味道，这是他自己的问题。

六识中的五识——视、听、触、味、嗅，他都送给了尔雅。

似乎找到了打破僵局的思路，九黎略微思考片刻，传音尔雅：“天道曾遗失鸿蒙道种，九洲地脉融合道种后，我就醒来了。所以我既是道种，也是九洲。”

他很认真地解释：“我作为九洲之主，代行九洲界的天道之责，但目前我并非真正的道君，让死人复生对我而言也是十分困难的事，于是我做过很多前期准备。”

仅仅让她的魂魄重返世间，这还不够。

如果只做一个会动会说话的手办，这种痛苦的活法还不如死了。

他想让她的眼睛贪恋这繁华盛世，斑斓人间；

他想让她的舌头尝遍各地美食，赏尽至味清欢；

他想让她的手指感受到花瓣的柔软美好和故刀的沉凝锋锐；

他想让她的鼻子嗅到红尘烟火的香气；

他想让她的耳朵听到近处的溪流鸟鸣，和所有人渺远的思念成疾……

所以他逆了这天道，把自己的气运分给她。

只是这些话，他永远都不会跟尔雅说，永远。

九黎甚至也想过，等尔雅复生后，他就去扮演一个毁天灭地的反派，引导尔雅来杀他。

他当然不会轻易死去，这样两人就能永远僵持下去，责任心会让尔雅持续追逐他，不死不休。

但他还是放弃了。

“小仙女，我希望你能留下的原因，不是谁为你做过什么，不是为了报答谁，更不是为了某种伟大的使命和责任感，而是因为你喜欢这个世界，对一切感到不舍，真心的想要继续走下去。”

“所以我不会干涉你的选择，哪怕你最终走的那条路和我的期望背道而驰，我也想让你开开心心的，放下曾经背负的一切，过上一段也许短暂但美好的生活。”

尔雅躺在山包上，枕着双手，安安静静地注视着天边的火烧云。

她仿佛在听，又仿佛在走神。

“我隐瞒关于我的一切，仅仅是因为我不想让你的未来，永远都活在责任与殚精竭虑中。”

“不过……可能我还是强人所难了吧。”

九黎叹口气：“小仙女不喜欢这个世界，也不喜欢我，那我还是离开吧。”

说完这句话，他就像一捧散落的星星，渐渐消散在空气中。

尔雅垂在身侧的手倏地握紧，她瞬间回到小洞天，然而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唉，极品充电宝被我气跑了。”

她苦恼地挠了挠头，重新坐回廊下，没骨头般斜倚着廊柱，默默盯着玄色衣服上的金色暗纹，山河舆图如同绝世画卷，一点点在袖袍衣角铺陈开。

装茶叶蛋的锅还在，不知放了多久，已经彻底冷了。

尔雅想了想，试探着开口：“我还想要问你，平九洲内乱、建立仙联会的那个容缙也是你吗？”

他为什么要亲自建立这样一个盛世？

让九洲安定，人才辈出，是为了提高此方世界的“气运”吗？难道这也是为她重生做的准备？

倘若真是如此，尔雅就更不知道该如何偿还对方的深情厚谊了。

她忽然觉得心里皱巴巴的，仿佛被人使劲儿揉成一团，又扔进热气腾腾的温泉里泡着。

又开心，又难受。

尔雅抿了抿唇，小声抱怨道：“我也没说不喜欢，这不是还得再看看嘛。”

后山果林在风中发出树叶摩擦的沙沙响，却再没有人用清晰温柔的语调回应她。

她重新给自己找了套交领襦裙，换衣服时捏了捏手里的玄色外衫，沉思片刻，又重新穿在身上。

“你能听见的吧。”仿佛故意引诱对方出现，她挑衅道：“还挺好看的，归我了哦。”

可能还是在生气中，衣服都被抢走了，九黎还是没有出现。

哄充电宝回来任重而道远啊。

尔雅又叹了口气，离开小洞天，刚出去就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贾念圆抱着盈阙刀，神情恍惚地站在岩湖边上，看见尔雅踏着翻滚的熔岩而来，仿佛浮在火海上的黑莲花，他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尔雅朝他伸出手：“刀给我。”

“哦。”贾念圆乖乖地把刀还给尔雅。

“谢了。”尔雅转身就走，三步后回头，看对方压根没跟上来，她只好无奈地折返回去。

“怀真，好久不见。”

贾念圆目光一震，定定地注视着尔雅，小声嗫嚅道：“师尊。”

尔雅伸出手，本来想像从前一样摸摸他的头，忽然意识到他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于是又把手收回去。

她歪了歪头，打趣道：“都比我年纪还大了，哭什么啊？”

“我没有……”方怀真下意识反驳，摸了一下脸，却发现自己已经满脸泪水。

“让师尊见笑了。”他用袖子擦干脸上的泪痕，小声问道：“师尊是怎么发现……是我的。”

“再怎么说也是我亲自带过的孩子，我又没带过别人，只带过你。”

就算假装冷淡，有那么一时半刻，他眼中的慕孺和依恋也是无法掩藏的。

就这一句话，搞得方怀真又要哭了。

“好啦好啦，我都看到你的雕塑了，威风凛凛的，胡子一大把，怎么还哭得像个小孩似的。”

尔雅无奈地拽起袖角，帮他擦眼泪。

“师尊，您愿意帮我擦眼泪我很高兴，但是……您为什么拽我的袖子？”

“……”尔雅讪讪地松开方怀真的袖子：“我身上这件衣裳是借别人的，得还。”

方怀真目光落在尔雅的外衫上，看到暗金色绣文的那一刻，眸光暗了暗。

尔雅挑起眉梢，感兴趣地问他：“这衣裳的主人你认识？”

方怀真冷哼一声：“不认识”

信你才有鬼！

容缙是第一任仙联会首席，仙工局是仙联会的下属机构，方怀真又是仙工局第一任局长，两人既是共事关系，又是上下级关系，不认识才怪。

不过她也没深究。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她不应该干涉。

尔雅轻飘飘的视线在方怀真半白半黑的头发上掠过，又落到一黑一白的阴阳眼上。

她脸上的表情极淡，语气却温和：“怎么转修鬼道了。”

看他如今不人不鬼的样子，能想象到他一个阵修转为鬼修究竟经历过多少艰辛和危险。

“我有执念。”方怀真抬起头直视尔雅，轻声说：“我的执念就是师尊您。”

尔雅的目光瞬间变得怜爱起来。

“我知道，你是想活得更久一点，这样才能再见到我是吗？”

她心想，以后得对方怀真好一点。

多难得的孩子呀，以前都没怎么管过他，可他对自己却是一片赤忱。

方怀真点点头，坦诚道：“是，毕竟您欠了我不少钱。”

尔雅：“……”

好像赤忱过头了。

“您‘死’后，那些债主们找上我，要求我还清您欠下的三十万块上品灵石。我没有那么多钱，只好给他们打工，一共花了八万六千年零三天，才彻底还清您的欠款。”

方怀真掏出小本本，一本正经道：“按照五洲律法要求，贷款利率不得超过4.2%，您应该还我十一亿两千六百万块上品灵石。”

尔雅：“…………”

她加重语气，打起感情牌：“我是你师尊，难道你忘了我耳提面命悉心教导你的时光了吗？”

“您说得有道理。”方怀真点点头，在本子上划去什么：“但是亲师徒也要明算账。这样吧，我给您抹个零头，您只要还十一亿就好。”

他的表情十分认真：“我知道您现在没钱，所以您给我打工吧。我们公司也做过不少投资，现在特别火的短视频网站‘抖仙网’的最大股东就是我。”

“我觉得无论是您的外貌形象，还是您之前立的‘贫穷但渴望知识’人设，都非常适合走直播的路线。”

尔雅：“………………”

好想把这孽徒逐出门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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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亲师徒明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