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听到谷湘如的声音,阿致用力推开眼前的男人。
陆昀峥没有立刻松开她,手握着她的胳膊,说:“你不用怕。”
怎么可能不怕呢?阿致感觉自己就像是从千年古墓被挖出来的干尸,骤然被刺目的阳光照亮。
陆昀峥转身出去,关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阿致和一根蜡烛。
她坐下来,看着桌上那一根蜡烛,火苗攒动。就是这么小小一簇火苗,就如同那刺目的阳光,刺伤了她的自尊心。她究竟在做什么啊?她竟然……做了自己最不耻的人。
虽然他们没有授受不亲,除了刚才那个拥抱……可是,她心里确实是留念的。论心,她是有罪的。
此刻心中的留念,就是那见不得人的干尸。
阿致听着谷湘如的声音越来越近,好几次她想要吹灭烛火,想要隐匿在黑暗中,仿佛她生就应该隐匿在黑暗中那样。从一开始,她就生长在黑暗中,只是因为贪图陆昀峥那样明亮温暖的人,伸出了不该伸出的手,动了不该动的心。他们之间唯一的善果,大概就是女儿希君。
隔壁正房里传来各种暴躁的声音,门被踹开的噼啪声、匣子滚落地上的吭吭声,声声就像是锤子砸在阿致的脑后。
听着听着,阿致渐渐冷静下来。
她看着那火苗,心里已经再清楚不过。如果她是谷湘如,和夫君恩爱有了身孕,以为能白首到老,却突然发现丈夫与其他女子纠缠不清,被枕边人背叛后的心中绞痛……现在阿致的心中就绞痛难抑,她根本不用想象谷湘如被背叛时的感受,因为五年前,她也曾以为能和陆昀峥白首到老,最后期望落空,看着他要与谷湘如订婚,还得假装根本不在乎。
所以……如果谷湘如找到她,骂她,那也是她还留念陆昀峥的代价。早该断了的,一早就该离开这里的,在得知他失忆后娶妻的时候。
·
一墙之隔的正房里,谷湘如将陆昀峥的几隔间搜了个遍,尤其是没有灯火的房间、书房,能藏人的角落也不会放过。
陆昀峥伸手拦她,她根本不听。
谷湘如有个手下耳目极聪,入夜后听到陆昀峥院里有纷杂动静,且后院四周陡然升级警戒,那手下便立刻来报。一开始谷湘如没有太当回事,只要陆昀峥的房里没有女人,她都不会管。可是方才手下来报,后院中隐隐传来女人的声音,侯爷似乎在与其小声争吵,因无法靠近,听不清楚。谷湘如眸子一转,火冒三丈,不顾之前的约法三章,立刻跑来后院寻人。来到后院时,不仅邬春荣那个狗腿子守着,就连暗卫也出来拦她,这不正说明有猫腻么?
若是让她寻到那胆大的寡妇,她定要扒皮抽筋。
“你在这里发什么疯?”陆昀峥一把用力将她的胳膊拉住。
“不如说,你在这里藏了什么人?”谷湘如冷笑着看他,又指了指那整块楠木的书桌底下,被绒布盖着的阴影里,“人在这里?”
谷湘如一伸手,扯下桌布,将书桌上的笔墨纸砚还有书卷统统拉下,黑漆漆的墨水撒了一地,溅在谷湘如玫粉的外裙上、白色的鞋面上。
可是,桌子下空空如也。谷湘如瞪大了眼睛:“不可能。”
难道是手下的听错了?
陆昀峥也忍耐到了极点,他甩开谷湘如:“明天启程回长安,和离上报官府。”
谷湘如知道,他这是真生气了,于是软了声调,轻轻拉着他的袖子道:“说好了还要去潞安的,夫君你不能反悔。”
陆昀峥还心系阿致的事,没有心情和她掰扯,他走到房门外,朝着院子上空吹了声口哨,便有四个暗卫飞出来,齐刷刷站在他面前领命。他转头看着谷湘如:“是你自己走回去,还是我让人将你抬回去?”
谷湘如气得脸都白了,但是闹成这样也没有找到狐媚子的人影,她只能一甩袖子自己离开。从正房出来,路过耳房时,谷湘如才想起来,这耳房还没有搜过。可惜,那四个暗卫一直跟在她身后,拦住她的去向,最后一路将她送回自己院子里,守在了她院子外头直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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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院子终于安静下来,暗卫们继续围着后院。
陆昀峥转身去了耳房,阿致还在房里等他。
她望着烛火,听着隔壁的争吵声,只模糊听到了和离两字。陆昀峥果真因为她,与夫人反目?
阿致起身,看着陆昀峥。
陆昀峥走过来,她便退开了几步,对陆昀峥低头行礼:“民妇对侯爷确实有所隐瞒,但并不是侯爷要寻的故人。”
陆昀峥坐在圆凳上:“你为什么一定要对我说谎?”
方才那一闹,正好给了她圆谎的时间吧。
阿致低头看着烛光里的他,眼神落寞,但还是铁石心肠地举起手掌发誓:“民妇此时定然不敢骗侯爷一分一毫,如果有谎话,定然——”
陆昀峥突然站起身,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两人手掌用力地纠缠在一起。他的手掌很大,将她的手掌捏在掌心里。
过了一会,陆昀峥放开她冰凉的手,说:“你说吧,你说什么我都信。”
假话我也会信,因为我信你有说假话的苦衷。
阿致和他直直对视,看着他的眼睛,她心中酸涩,不自觉眼眶红了,低下头去:“民妇之前对侯爷隐瞒身份,有不得已的苦衷。”
说出话来,她才发现自己几度哽咽。
陆昀峥没有说话,他重新坐下来,提起桌上的冷茶自斟自酌,但神情是难过的。他倒要看看,这次她怎样骗他。
阿致继续道:“其实,民妇并不叫王致,但是冒领了王致的户籍。”
她说的这一点,倒是和渠县查来的信息一致。
陆昀峥陡然抬眼看着她:“为何要冒领他人户籍?”
“民妇……十八岁的时候,原本有一门不错的亲事,但是被陆扬……玷……污”说到这里,阿致抬眼看着陆昀峥。
陆昀峥放下手中的茶盏,只见她嘴唇颤动,似乎难以启齿。不像是骗人的。
阿致手指用力掐着自己的手背,忍着泪意道:“因为此事,民妇的亲事告吹,父亲让民妇去给陆扬做妾。但陆扬喝醉酒后爱打人,好在夫人看民妇可怜,便一直帮衬着。后来夫人去世,民妇又发现自己身怀有孕,不想孩子因为没有父亲被人骂,便冒领了夫人的户籍。”
阿致说完这话,舔了舔干枯的嘴唇,悄悄抬眼看陆昀峥。
他脸上的伤感都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愧疚、怜悯。他已经信了她的话。
他总是这样被她骗。当初离开陆府时,陆老侯爷为了防止阿致被找到,要给她换身份。阿致特意选的王致这个身份……似像非像的东西最能糊弄人心。她的目的达到了……
陆昀峥看着她那样难过,终于明白为何她会隐瞒身份,为何她说再也不会嫁人,原来她有过这样难以言说的经历。但这也说明,她确实不是阿致。
两人沉默了许久,就连烛火也跳得谨慎了些。
末了,陆昀峥抬头,看着她轻声问:“你当真不是阿致?”
他眼里都是绝望。
阿致张开嘴想说什么,却不自觉倒吸了一口凉气。她两只手绞在一起,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现在必然很痛苦,但这种痛苦是短暂的,终会释怀的。
阿致复又低下头去。
陆昀峥继续沉默。
阿致站在他的对面,看着他周身的气息都凉了。他的眉头紧皱着,肩膀轻微地落下去,她好想好想靠近他,拍拍他的后背,叫他不要难过。
可是……她没有资格。此生,她都没有资格再靠近他。想到这里,阿致的鼻头红了,眼眶里涌出大片的泪水来。
泪水落到地上,无影无踪。
阿致伸手,用袖子将眼泪擦干。
陆昀峥看到了那一滑而过的光影,他抬头对上她的眼睛,她的眼睫毛湿漉漉贴在红眼眶上,如同春日被雨水打落的桃花瓣。
他道歉:“是我不好,惹了你的伤心事。你的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现在,我送你回去。”
如果不是他鲁莽、一厢情愿,她那样的过往,绝不会说出来叫第二个人知晓的吧。
阿致点点头。
陆昀峥伸手撑着桌子,借力将几乎僵硬的身子撑起来,转身,率先出去。
阴影涂在他的背上,看起来那么孤寂、沉重。是因为还眷恋过去,所以很沉重吧。
陆昀峥带着她从后院的树林里离开。
子时还没过,天上一轮弯月,清晰明亮。
树林里满是阴翳,四周都是黑暗,脚下是湿漉漉的枯枝断叶,踩着有窸窣的声响,除此之外就只有两人的呼吸声了。树冠像是一丛一丛的乌云,月亮从乌云里冒出来,又躲进去。
无论是明是暗,走在后面的阿致,她眼睛从来没有离开陆昀峥。她就像是牵丝戏一端的木偶,跟着他的影子而动。
她感谢今晚的月亮,真的好亮好亮,她这样一路看着他的身影,也足够了。
人与人是要讲缘分的,他们之间的缘分实在太浅了。因为知道此生再也不会见面,就会格外珍惜每一次看到他、靠近他的机会。但人心也许就是贪婪的——即使知道应该知足,但还是觉得好委屈。
快要走出树林的时候,阿致叫住了陆昀峥:“侯爷。”
陆昀峥转身,他站在月光下,看着树影里的她,她那苍白的脸和盈盈亮着的眼中盛着几丝月光。这一刻,陆昀峥清晰地听到了内心的声音,他期待眼前这个瘦弱的女人说点什么,只要不是说绝情的分离。
阿致微笑着仰头看他:“民妇方才想过,如果民妇是您口中所说的阿致,如果……阿致她真的爱您,她应当也会希望您和夫人能美满地过日子,而不是总是记挂着过去。”
即使很委屈,但因为是你……所以希望你过得更幸福安稳些。
陆昀峥偏开脸,隐藏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他说:“你在前面走,我再送你一程。”
看来他不爱听这个话。
阿致本想拒绝,但陆昀峥说:“放心,我会离你很远。”
阿致走在黑夜的街巷之中,他的脚步声在一个街道之外,不远不近地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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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昀峥子时过了才回来,回来后到书房坐了一晚上,没有睡。
第二天一早,邬春荣睡眼惺忪地过来:“侯爷,屈县尉来拜见。”
陆昀峥正伏案写什么东西,听到这话,叫邬春荣打水来洗漱。
屈老幺费了老大劲才将女人送给陆昀峥,这么早来求见,明显是来邀功的。
陆昀峥前脚去见屈县尉,邬春荣后脚去书房里整理。书房里到处是废纸团,也不知道侯爷写的是什么。
邬春荣打开一个,睡意全无,立刻去书案上看他家侯爷写的东西,所以……他家侯爷这是抄了一夜的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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