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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阿致以为自己可以很快追上陆昀峥,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陆昀峥在接到命令后,集结了一部分兵力去往保宁。在贺二哥的帮助下,阿致带着女儿希君一路紧赶慢赶,吃饭喝水都怕耽搁时间,终于在一个傍晚赶上了队伍,却没有找见陆昀峥的人。
最后是贺二哥出面,他找到领队的报上陆府名号,又拿出陆府的信令。
领队的查看过后麻溜地领着他去找副将。副将得知贺二哥是侯爷家的护卫,小声附在他的耳边道:“直接去保宁。”
保宁便是边境,与楼烦接壤的城池。
阿致焦急地看着贺二哥:“怎么样了?”
“侯爷已经快马加鞭抵达保宁。”贺二哥三十多年纪,脸膨起,面色比较黑,像个红糖馒头,左眼受过伤,眼球被挖出来了,没有合上的眼缝黑洞洞,面无表情时看着冷冷的,“小娘子还是好生歇息,前面少说还要走大半个月,不能总是硬抗。”
说着,他的眼睛看了看恹恹的小丫头,明显是颠簸伤了。
这几日赶路实在太急了。计划赶不上变化,侯爷他大约是隐蔽地提前离开了大部队,也许此刻已经抵达保宁了。
阿致看他这一脸笃定,便知道心中的期望落了空。
她要见到他,还要再忍很久。阿致低头,摸摸希君的脸,小脸上的肉都瘪下去了,这几日实在舟车劳顿,孩子吃不消。希望能和他在保宁顺利见面,至少在开战之前说上话……
期望是一回事,现实又是另一回事。她们娘俩这一路上,遇到了剿匪,也遭遇了连日大雨后的官道塌陷,多亏了贺二哥的机敏和拼死相救,她们才能躲过去。平安抵达边塞的保宁,已经是二十多天后。
已是傍晚,天上满是粉色的彩云,如同飘带一样缀在树梢顶。
贺二哥在马车外喊一声:“小娘子,保宁要到了。”
阿致撩开帘子,眯眼看着远处的城墙,城墙只一指甲盖大小。她眼睛里满是欣喜,千山万水跋涉过来,终于要见到陆昀峥了。
贺二哥拍了拍手,递给她一壶水:“看着近,还得一个时辰。”
阿致的嘴唇干裂,正口渴得很,他们坐车一整天,马车里的水壶木塞没有塞紧,漏掉大半。
阿致伸手接过来,摇了下,也只剩下小半壶了。她喝了一小口润下嗓子,剩下的递给了正在背书的希君。这些天,贺二哥照顾她们非常仔细,和他的外表完全不同。
到时候见到陆昀峥,要让他好生感谢贺二哥才行。
风吹起车帘,也吹来几粒黄色粉末,阿致的心蓦然提起来,她再次撩起车帘,轻手轻脚的,盯着赶马车的贺二哥,从他的后背望过去,正好能看到他的虎口,虎口上有些黄色粉末。
阿致的嘴抿成一条直线,伸手捞过女儿希君,抓着她的后背。
希君仰头:“阿妈?”
贺二哥回头,对上阿致的眼神。他目光沉稳,自然地拍掉那粉末,道:“还剩些水么?”
阿致点头,她从希君手里拿过水壶,仔细观察那壶口两遍,只有些水渍。她把水壶递给贺二哥。
贺二哥喝了一口。
阿致盯着他咽下去那口水,提着的心才放下去。看来是她多心了。如果贺二哥真有歹心,何必在这一路上拼死保护她们娘俩呢?
阿致松开希君,指着车帘外道:“快要见到你爹爹啦。”
希君伸出细细的脖子,小鸭子一样露出头来,看着城门,城门口有不少人拖家带口,扛着行李,从城中出来;还有大批靠近的兵士,步伐整齐,如同一条百足虫蠕动到洞里去。
希君当然好奇,她的爹爹是什么样的?她一直没告诉阿妈,她想要个阿爹,这样就不会被别的娃娃嘲笑了。
别人该有的阿爹,她也要有了。只是……
阿致伸手摸着女儿的侧脸:“怎么眉眼皱着?不想见爹爹?”
希君摇头,像个心事重重的老头,她缩回脖子,低头看着马车座椅上躺着的那本书。书都快翻烂了。
阿致笑着说:“不用担心,你爹爹肯定会喜欢你。”
他敢不喜欢?
·
经过繁忙紧张的一个月,陆昀峥稍微轻松了些。
集结的士兵陆续抵达保宁,基本的粮草辎重也准备完毕,清点后数量无误。下午的时候,他钻过粮仓后,一身细灰也来不及换衣服,突袭训练场,检查这些日的训练成效。还不错,这些教头和士兵都很认真。
傍晚时,陆昀峥回去自己居住的院子,邬春荣给他开门。
陆昀峥住在城东的一处三进院子,从这里走路到军营,不要一刻钟的功夫。他到保宁后,买下了这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有一个方形水池,池边种着各种颜色的菊花,白的、粉的、浅黄的、金黄的、玫红的,浓香扑鼻。
陆昀峥经过院子,看了一眼那群静静绽放的菊花,终于有空抬头看了看天空中粉色的彩带,恣意舒展。
夜色越来越浓,皂靴踏着外头的木头梯子,他一步步上到二楼、三楼,站在三楼的露台上,望着保宁城内的星星点点灯火。驻扎到保宁以来,城里是越来越冷清了,晚间大道上甚至没有任何行人。
陆昀峥推开房门,坐在书案前,燃灯,开始清点加急送来的信件,提笔整理、回复,如同过去的每一天。
邬春荣早立刻端着一盘饭菜跟过来:“侯爷,您先吃点压肚子。”
陆昀峥嘴上嗯了一声,但眼睛一直盯着手上的信。
邬春荣无奈长叹一口气,将饭菜放在桌上,默默出去。
过了一个时辰后,他两手插在袖子里,缩着脖子再来,还是一模一样的场景——陆昀峥在书桌前,对着烛火看信件,眉头皱着,手中提着一支笔,旁边是丝毫未动的饭菜。唯一的变化是,饭菜冷了。
已是晚秋,天儿是越来越冷。
邬春荣默默上前,他端着饭菜出去热热。
陆昀峥将手上的信件处理得差不多,事情的进展顺利,他也可以放心些。唯一不放心的,大概就是寻找阿致的事,始终没有进展,中午时罗三给他汇报过。
陆昀峥伸手抹脸,温热的掌心摸着冰冷的脸,倦意袭来,他索性去床上躺一会。他很想要见到阿致,想问一问过去五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为何要离开他……实在不成,他也很想要恢复记忆。只是,他似乎就是忘掉了她,非常彻底。
连日的劳累如同波涛,盖过了他,他望着黑色屋顶上的横梁,渐渐的双眼合上。
合上的一刹那,他看到了那面馆的小娘子,她的脸依旧清晰可见。
这一个多月没有再见,但是忙碌的间隙里,她总是会穿梭在他的脑子里,不知道会从哪里冒出来。来到保宁,有好几次走在路上,他一眼看到人群中的黄衣女子,只因为那衣裳颜色一样;又有时候突然就看到了一个侧脸,很像她,过了好一会确认不是她,他才意识到,她的存在实在有侵略性。他也曾克制自己,不要再想她念她,但……“不要”的结果总是失控。
这一次他又“看到”了她,她正静静侧坐在窗棱边上,眼角眉梢带着笑意,望着窗外的夜月。
但这一次,他没有再克制,但是也没有靠近。他就这样看着清晰的她,她的每一根头发丝。他在等待,等到某个时刻,她就会离开、消失。
就这样闭着眼睛,陆昀峥渐渐呼吸绵长,面容舒展开来,不久,他的眉头重新皱起来,满头大汗,陡然又睁开了眼睛,从床上坐起来。
他再次梦见送阿致离开长安时的那一天,那个夜晚,在长安街头,她的背影吊在前头,他缀在后面。她始终没有回头。陆昀峥低头,深呼吸一口气,捂着胸口。
这个时候,他脑子里又闪过一幕:大漠昏黄的傍晚,那小娘子手上提着个食盒,笑意盈盈地凑过来,伸手捧着他的脸,喊他阿峥。
她笑的时候,露出整齐光洁的牙齿,眼里是明亮的光,如同日光下荡漾的湖面。和在密县时的冷清模样,判若两人。
陆昀峥伸手抹掉头上冷汗,望着满室黑暗和微微跳动的烛火,他的梦境越来越离谱、荒唐。
·
进入保宁城后,还得打听陆昀峥的落脚处。
马车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哒哒哒”前行,阿致咬着嘴唇,望向一片黑夜,身旁睡着女儿希君。
最终,马车停在一个院子前。
阿致抱着希君下车,贺二哥去敲门。
院子里,邬春荣正端着几碗菜,刚热好的,要端去三楼,听到马蹄声还有“咚咚咚”的敲门声,他将菜盘子放在院里的石桌上,转而去开大门:“谁呀?”
门一拉开,一片乌漆麻黑中,他先是看到了一张白净的、熟悉的脸,惊得目瞪口呆:“你……小娘子你怎的来这里?”
邬春荣怎么也不会忘记,在密县的游园的夜里,隔壁院子里就住着夫人,侯爷抱了这小娘子回来,让他一个小厮忍不住哆嗦。到现在他还胆战心惊着。
他一低头,正看到小娘子怀里还抱着个孩子。邬春荣脑子里警铃大作……
阿致抱着希君进去,问:“你家侯爷呢?”
邬春荣脑瓜子都是木木的,他下巴一指,指向后面三楼。
阿致抬头,三楼那儿亮着烛火。
她将怀里的希君递给邬春荣:“这是你侯爷的女儿,好生安置。”
“啊?”邬春荣抱着希君,瞬间不敢动了,这是个祖宗啊,比山芋还烫手。果然,今晚上又是风雨欲来哇。
朝着三楼的火光,阿致提起裙摆,快速踏上木梯,拾级而上,就像一阵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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