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外侧,夜淮舟半倚着,手里的枕滚落到腿边,头靠着床头置物小几,眉眼带笑,本是分外安详的睡颜,偏嘴角挂着血迹。
“少白,许少白,”大步入内的萧逸卿抱过夜淮舟,轻抚面颊,“醒醒,别吓我,许少白。”
仔细看的话会发现萧大将军的手在抖,不过营外捡回的一个人,怎么这么紧张呢。萧逸卿顾不上去想,又唤了两声少白,夜淮舟垂首软身,没骨头一样的昏睡状态让萧逸卿很不安。
他抓上耷拉在地面的手,冰得如冬日檐上的凌。再看床上铺陈整齐的被褥,猛然起身,掀被放“尸”的同时,萧逸卿骂道:“许少白你是不是傻?没长脑子吗?大冷天的有床不睡去睡地,冻死活该!”
“冻死你活该!!”萧逸卿骂骂咧咧地拿过里面的被,一边盖,一边嘴不饶人,反反复复叨叨:“许少白你要是敢死,我就把你拉出去喂狗,扔冰窖,给你冻个彻底。”
阿晋备了热水进来,拧干热帕子,萧逸卿用力扯过,拍到夜淮舟脸上时忽又收了力。
“我可告诉你,这是本公子第一次伺候人,你走大运了知道吗?”萧逸卿说着说着绕了回去,“现成的床现成的被,上来就能睡的地儿不睡,睡地,脑子坏了。”
容青到时萧逸卿倒是不念叨了,只不停地给夜淮舟搓手,搓完手搓脸,一张脸被他搓得通红。
坐到萧逸卿让出的地方,责备的话尚未出口,萧逸卿先劈头盖脸道:“送什么不好送两只虫,晚上唧唧唧唧的谁能睡得着,亏你还是个大夫......”
“大夫怎么了?”将将踏入门槛的萧明远道:“送他东西送出错来了。”
萧逸卿眼神没施一个,目视夜淮舟渐渐冒汗的额头,说:“身为大夫,知病患要静养还送吵人的玩意儿,缺心眼。”
阿晋不动声色地拉拉萧逸卿衣摆,萧逸卿抬起头,萧明远一张脸冷得像寒冬腊月插在屋外的红缨枪,迎霜傲骨又泛着不可接近的寒光。
可萧逸卿是谁?打小天不怕地不怕的,能怕他老爹?当下道:“看不顺眼外面待着去,没人喊你进来。”
后来容青回忆起这段,直道萧逸卿是夜淮舟与他爹娘间的绊脚石,当然了,这是后话。此刻的容青一门心思放在救治夜淮舟上,首先便是揭去萧逸卿盖在夜淮舟身上的两床厚被,其次吩咐阿晋把热水换成温的,再嘱张庭回济草堂抓药。
然后——拿出了夜淮舟最不喜的银针。
萧逸卿探出身,遮挡住夜淮舟紧闭的眼睛,鹦鹉学舌般地:“轻点、轻点、轻点。”
“他能扎死他是怎的!”萧明远怒道:“一个大男人娘们兮兮的怕疼,这要是放在军营我不命人打上几十板都对不起他爹娘。”
萧逸卿脱口而出:“我娘是娘们,你去打一个试试。”
“景行够了,”容青低斥道:“少说两句。”
阿晋也道:“主子,不可这么跟老将军说话。”
“要不是你娘在家,我能......”
“你能打死我?”意识到这么吵下去确实不妥,萧逸卿转了话头:“既然不能打死我就到此为止了啊。人家怎么说也是萧府的客人,让外人知道指不定笑话成什么样,说几句意思意思得了。”
萧明远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萧逸卿继续说:“我娘叫你来看的吧,看过回吧,这里我照顾着,再不济还有子悠在这儿,死不了。”
按说唤表字更添亲切之感,但容青听着掉了一地鸡皮疙瘩,那感觉说不出来的怪。非要形容的话,就像走夜路突然起了雾,气温骤降,周边发绿,然后在雾的深处,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对着你猛然抬头,而你恰好在他抬头的刹那看到了萧逸卿龇着个大白牙,然后冲你嘿嘿一笑。
除了惊恐,没有半点令人愉悦的地方。
见容青的手顺其自然地握住夜淮舟,萧逸卿推他,“你去送送,省得我又跟他吵起,少白病着,我俩吵架不合适。”
垂眸落到手上,容青顿悟话外音,十分识趣地起身随萧明远出去,并给身为许少白的夜淮舟说上一堆好话,总而言之,身子不好不是夜淮舟想的,再者夜淮舟尚年少,贪点玩很正常,日后他定嘱他仔细些。
容青这般说萧明远也不便苛责,便顺话茬道:“小九没有无星心细,回头我再调两人过来。”
送走萧明远,再度进屋萧逸卿又将刚刚拿走的两床厚被盖夜淮舟身上了。容青无言片刻,上前掀被,萧逸卿拦着,给出理由:“他冷成这样,你把被拿走了他不是更冷?”
容青看看眼前的憨货,叹息一声,道:“他在发热不能捂。”
萧逸卿还欲说什么,容青抢在他前面说:“你是大夫我是大夫?”
如此这般,萧逸卿不情不愿地把被揭了。可夜淮舟冷,冷得直打颤,边上萧逸卿灵机一动解了腰带,在容青一副见鬼的神情中抱夜淮舟骑坐到身上,解开衣裳前襟拥着夜淮舟,再形似偷偷摸摸见不得人般地裹上衣。
小九目瞪口呆。
阿晋:“......”
从业十余载,容青不说见多识广,各种稀奇事也算知晓了个差不多,萧逸卿这样式的还是头一遭,大庭广众,成何体统,正要扶额,萧逸卿道:“看什么看,没看过啊,我身上哪处你没看过......”
“闭嘴吧你。”容青近乎咬牙地抬手放下床两侧挂着的幔帐,他爹娘怎就想不开要同萧逸卿爹娘当好友,他幼时怎就脑子进水了跟萧逸卿玩到一堆。
偏萧逸卿向来没有自知之明,在里面唤容青,“拉一下被,够不到了。”
帘里,夜淮舟趴在萧逸卿胸口,小小的一只,冻坏了似的环着萧逸卿,左蹭蹭右贴贴,要不是萧逸卿箍着,容青毫不怀疑他会翻个面继续取暖。
“自作自受。”
萧逸卿给夜淮舟裹上被,说出容青想说的话。只是,若由容青说定是轻轻柔柔,从萧逸卿嘴里出来瞬间变了味儿。
容青故意道:“他听得到。”
“听到怎么了,听到我也要说,又没说错。”萧逸卿声音越来越低,到后面成了嘟囔,容青边递阿晋送来的湿帕给萧逸卿,边说:“说啊,不是不怕吗?”
萧逸卿道:“我是可怜他,不爱同他计较。”
“嗯,”容青颔首,“是在下的不是,忘了景行兄乃周国大将,自是不乏这点容人之量。”
容青话里满是阴阳怪气,在外听来却是端着谦谦君子之意,若非知情人,定会以为他夸得真心实意。
萧逸卿刚要还嘴,怀中的夜淮舟不安起来,像是嫌热,一个劲推他。不用容青提醒,萧逸卿也知一身汗的夜淮舟受不得凉,故而裹得紧紧的。
哼哼唧唧的声儿从里面发出,容青没忍住掀开帘,夜淮舟面条一样的手锤打萧逸卿,脚蹬床头。萧逸卿借着被把他贴在身上,额冒大汗,任谁被滚烫的身躯缠这么许久也静不下来。
可二人当真没谁心生邪念,一个萧逸卿被吓得够呛,一个容青确属君子。许是忧心两孩子,苏昭棠在萧明远陪同下进了屋,恰此时萧逸卿自床上下来,衣衫不整。
一反常态,萧明远没训,目光下落,他儿子萧逸卿没有任何反应,并在容青指挥下一气呵成替夜淮舟换了湿衣。
容青转过身,唤了声:“苏姨。”
苏昭棠问:“他怎么样?”
“要养上阵,”搬出应付萧明远的那套,容青加上句:“他身子差,多半晕的时候自己也不知道。”
言外之意,怪不得夜淮舟,非夜淮舟之过。苏昭棠未语,萧逸卿没事人似的,大大咧咧问:“你们吃好了?吃好了看会儿换我和容青去吃。一大早不让人消停,早知道不带回来了,事事的。”
小九和阿晋同抬头,慨主子翻脸比翻书还快。容青亦道:“劳苏姨、萧伯伯照看会儿。”
语毕,萧明远颔首,苏昭棠恢复慈母形象,道:“快去吧,桌上冷的别吃,叫他们上份热乎的。”
出院,艳阳已经高照,风不再如夏日般灼灼,它带着独属于秋的凉,比风更凉的是容青笑里掺刀的那句“任重而道远啊。”
“哪远了,”萧逸卿品着那日披上身的衣说:“他关心我,还给我披衣裳,他对我有意。”
容青侧首,见萧逸卿沉浸式的笑,调侃道:“真不用去把月老庙砸了?”
“我把你砸了。”
砸我有什么用,容青心道。就方才萧明远和苏昭棠的态度,萧逸卿若把他和许少白的事放到明面,那场面不敢想。
顿了顿,容青说:“萧伯伯和苏姨只有你一个孩子。”
萧逸卿不知道在思什么,驻足没一会儿迈大步走了。风吹起发丝,发丝如人,桀骜不驯,隐藏在这具身体里的灵魂,远比他展现出的更加不羁。
容青懂,所以垂首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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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过来,你个没人要的东西,还当自己是宫里养尊处优的皇子。”
“屁都不是。”
“小杂碎,敢咬老子。”
“今儿不打死你,你不知道这里谁说了算。”
“按住他!”
“敢跑?跑得出去吗。”
城中一角,戴帽男人尖着嗓子拉扯夜淮舟遮挡头部的双臂,彼时夜淮舟小儿身躯,不堪一击地横倒在地。拳打脚踢意料之中的落到身上,踢踹而已,他早习惯了,可突如其来的剧痛让他汗如雨下。
会死的,再这样下去,一定会死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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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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