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顾名思义

莘塍学府上下乱作一团,皆为突然消失的郑二公子而恐慌。

学子们众说纷纭,有说他是耐不住寂寞出去花天酒地的,有说他被媚精迷惑要离家出走的,还有说他突然引气入体去寻自己的道了。

宫观只是安静地立于嘈杂之中,不因任何言论动摇,不为任何非议低头,仿佛郑二公子与他毫无干系,他们只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

简化霖鹤立鸡群,休课的日子时时能见到他在学堂里温书习字,斑驳竹影落在他肩背,似乎婆娑着诉说什么昨夜的清梦。

宫观总是被烦扰,不是因为夫子盘问,就是有别的公子也想要他来做书童。

郑家的人倒是出乎意料,仍记得郑夫人咬着手帕,泪如雨下,呜咽着说:“我们儿子竟这般中意你这个书童,听闻你才情不浅,这些是几两银子和你的卖身契,你就收好罢,愿他…呜呜……还有挂念回来寻你…见着你好好的,他便也好好的了……”

哭着哭着竟靠到了一时怔愣的宫观肩上,他倒也没有推开,只是里衣被浸湿时,他觉得这些黏腻的泪,真的好像那夜他埋尸的雨,或是捅穿郑公子胸口时漫溢出来的,鲜活的血。

声浪平息后,宫观成了莘塍学子中的一位,再不是那些低贱的,任人玩弄又可以永绝后患的书童。

简繁之死死堵住门,不让简化霖踏入。

为什么偏偏与他同吃同住?

这种毋需牵系就相连的缘分,是他怎样努力也终无法拥有的,真叫人嫉妒啊。

他们之间总是很安静,但这样的安静不是沉默,也不是简繁之同宫观之间的窒息。

那是有疑问便开口的一来一往,是需求帮助时的一询一答,是不经意碰触肢体的一句抱歉,是夜中浮沉轻轻交织的呼吸。

旖旎醉人的清晨,是何处金柳正对着镜湖梳妆,享受一曲鸟雀献的欢歌,跟着轻和。

宫观面对铜镜,男子的发髻怎么扎也会散作一团。

简化霖从身后伸手,自然地拿起他手心梳篦,似乎因为困意而忘记说一句失礼,便径自为他束发扎发。

是因为太困而分不清明吗?

他把自己的榆木簪插入宫观的雪发之中,温声道:“好了。”

宫观觉得发束得太高,但他说一句衬你,自己就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回过神时,简化霖已经用一条锦带扎好了发,站在门口等他一同去食堂用早点。

简繁之注视那条瑾紫色的锦带,心中酸涩不能言语。

一切都自然的像水往低处流,似乎不用过多言语,他们便能互明心智,互扶互助。

今日夫子讲“何为美”,言皮囊是虚美,内里才是实美,修道之人应摒弃虚美,秉持……

简化霖与宫观用饭时思及此,简化霖问:“你认为何为美?”

“中庸为美。”宫观照书中回答,一如既往中规中矩。

简化霖颔首,却说:“要眇宜修,尽善尽美。”

宫观不认同,缓缓咽下口中食物才说:“要眇宜修是虚美,虽善为实美,但怎的置于后?”

简化霖一边叙心中所感,一边漫不经心拿起宫观瓷碗为他盛饭。

宫观的眼神从他的唇上移至他的手,制止道:“我饱了。”

“你吃得太少,午后你还有体术要练,单是一点饭怎么捱过。”

宫观抿唇不语,却乖乖依言吃尽碗中的饭,简化霖自以为是夹过来的菜,宫观不明白为什么。

体术课后,宫观总要消失一段时间。

简繁之轻轻拍正在灌木丛中呕吐的师尊的背。

他看上去生不如死,其实宫观根本吃不下什么东西,咳得眼眶都浮出水花,挨依着树干好不容易缓过神来,简繁之眉眼低垂,两个人静静地待了很久。

只是他自作多情才觉得这是他的师尊。

分级考试的安排一出皆怨声载道,吃不得苦的富家子弟愤愤不平,奈何白纸黑字的榜上名字确实没有什么可纠之误,只好闷声不言,偷偷想办法参学府一本。

魁首简化霖当之无愧,当他在榜上寻宫观的名时,恍才发现大家都以之前郑二公子的称呼来做他的名讳,没人过问宫观那是否真切。

探花上的“娇雪”此时眉目微蹙,似乎也才认识到自己还有这么个名字。

简化霖偏头与宫观对上视线,难得话语中带些笑意揶揄道:“娇雪。”

宫观把视线移开,清透如水的耳尖染上绯色,没有应声。

知书达理的简化霖偶尔也有不拘小节的时候,一月一开的灵药浴,宫观从来只在夜半才前去,却猝不及防地看到简化霖赤.裸的上半身。

他垂首解着亵裤系带,听见声音缓缓偏头,如漆点墨的眉目倒映着宫观,露出一点温润。

“抱歉。”穿戴整齐的宫观,几乎毫不犹豫就要关门走出去

简化霖动作并没有因为这个插曲而停顿一分一毫,还能平静地开口问他:“不一起吗?”

宫观没应,但他知道他还没走远。

“有隔帘,再晚你该受凉了。”

宫观脚步迟缓,哗啦啦的水声隐不去简化霖拉好竹帘的声音。

宫观再反复犹疑下,终究还是拉开了门。

衣料摩挲坠地,竹帘上映射悠悠艳影,目光无处可置,于是毫不避讳地观赏,似观赏一副美人浴图。

“你太瘦了。”

宫观身形一滞,双手交叉叠在胸前。

不要说出这种好像真的看见了的话……

浸入池中,耳边萦绕简化霖的轻声自语,都是练过的仙诀、符篆。

忽然他唤他:“娇雪。”

宫观不应,把脸整个沉入水底,想要热度散去,可脸是温热的,池水也是温热的。

“他们用别人称你的名,于你会不会失仪?”

宫观的长睫随着浮过的花药瓣而颤动,依旧是不回答。

简化霖的手搁上竹帘,宫观以为他是想拉开,连忙扯住。

“我不是要…算了,你知道皮影戏吗?”

只要不提及宫观自身的问题,他基本都会回答:“不知。”

“那是凡间的东西,不过无伤大雅。”

简化霖立于竹帘前,缓缓用灵力化为影子,演他幼时最喜欢的一幕戏。

“幼时家父时常这般逗我。”

竹帘上出现一只小狗,第一个人抱起它,唤它旺财。

世事变迁,长命的人却短命如狗,旺财便遇到第二位主人,唤它来福。来福受尽凌辱,遍体鳞伤,饶是苍天有眼,一把火烧了主家,让他得以逃窜苟活。

但村里、乡里、镇里,街坊邻居都知道,这是主人家的狗,无论它去哪都被唤作来福。

这个会让他忆起苦痛重现疤痕的名字,一直缀在别人的观念中,仿佛这只狗生来便叫来福,从没有人唤过它旺财。

简化霖收起灵力,趴在池边,温声问:“所以你的真名叫什么呢?”

宫观的目光还眷恋地停留在那方竹席上,困在故事里出不来。

晌久,久到简化霖都以为他不会回答时才启唇:“我唤什么很重要么?”

简化霖斩钉截铁地回:“名姓是属于仙、人的印记,兹事体大。”

宫观辩驳道:“可你此前从未唤过我名,所以有和无,并没有什么区别。”

简化霖静默一刻。

“建议我拉开帘子面对面跟你聊吗?看不见你我会有失判断。”

“介意。”

宫观毫不留情,何况他也不想让他看见自己丧家之犬一般的模样。

他不明白为什么人们对他的身子有那么大的**,探索,欺压,凌辱,掐灭……但直觉告诉他,简化霖不一样。

“我说话时会看着你,因为不知道应该怎样称呼,所以一直如此。”

可你不会永远看着我,是这个意思吗?

“那以后也一样不就行了……”

“不一样。”

简化霖上岸穿戴好衣服,声音诚挚,透出些许忧伤:“我自认为与你算是友人,总得知道你名字吧。”

……友人?

这个词之于宫观是陌生的,隔绝在贱仆、奴隶、杂种之外的世间,原来还有这样纯粹的关系。

为什么?

没等到宫观回应,简化霖刚欲抬步离开,却回身说道:“是我想知道的话,也不行吗?”

宫观从池中站起,埋手牵扯衣带转移自己注意。

“宫观。”声音细若蚊吟。

“什么?你声音太小了。”

简化霖停步看他。

宫观走出去,他们再也不是隔着薄薄水汽相视,而是近在咫尺,直接又赤忱地交流,近得他能看见宫观如山樱般泛粉的脸,与平时淡漠模样相异,异常……动人。

“我说,你可以唤我宫观。”

简化霖快步跟上他欲逃离的身影,像做学问做到昏头一样的愚钝书生继续问道:“是哪两个字?”

宫观索性不再言语,那是简化霖第一次逾距。

他竟然牵起他的手,以肤为纸,以手为笔,缓缓书下两个字:宫观。

简化霖笑着把目光投向他,问:“我猜对了吗?”

他的笑容徐徐绽放,拒人千里的轮廓显得极其柔和,模糊的笑容平和地把宫观完全包围。

宫观不明白。

究竟是什么在阖摩着心,又麻,又痒,却不叫人生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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