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泥渗漉,雨泽下注。
小宫观时常用耳朵紧贴门扉,去辨足音。响得急切的,会折磨母亲;响得轻缓的,会羞辱额娘;一掠而过的,便是拖他出去寻开心。
雪娘喃喃自语的时间拉长了,能从朝晨讲到深更,似乎认定自己命不久矣,要把所知的全留给肚子里的婴孩。
小宫观知道,她在跟肚子里的小宝宝讲话。
我在阿娘肚子里时,她也会跟我讲话吗?
大抵不会。
宫观从生下来时就知道,他是暴徒凌辱额娘所产下的孩子,不然额娘为什么,一句话也不愿同他说呢?
小宫观能记得很早的事情,满月时雪娘掐着自己的脖颈,一边哭得动人心魄,一边声音悲哀可怜。
“你同我一样…男婴也同女婴一样……到底是个炉鼎…是任人践踏的雪花……”
她终究没下得去手,以刚生产完虚弱的身体,抱着她的孩子,轻轻摇晃着,为他唱一首摇篮曲。
待宫观长大些后,容貌愈发显出雪娘的华艳来,雪娘看着他,就像看见了幼时的自己。
她几次拿起碎瓷,可怎样都下不去手,她怎么舍得摧残像花一样的她的孩子……
乱世中容貌昳丽,是天道施予苦难的衣不蔽体。
它一边成就你,一边诅咒你,是好是坏,雪娘无法为她的孩子斟酌。
于是她不大愿意同她的孩子说话了,一瞧见他,不仅瞧见的是残破的自己,还为他的前路而恐慌,甚至想带着他放下仇恨共同撒手人寰。
蹙眉不语间,再寻不见美的痕迹,凄苦淋然的双目忧怨地睁大,等待下一次轮回……
三岁时,小宫观得了一位幼妹,可她一出生便夭折了,额娘说这不是她的以已,女婴咽气前也没得到阿母的垂怜。
宫观明白,阿娘只是又生了一位炉鼎。
以已,是阿娘为她生命终结所题的呓语。
母亲什么时候等得到她的灵胎呢?炉鼎数量稀少,又有几个炉鼎能等得到这世间唯一呢?
她无私地用她的乳汁哺育他长大。
宫观想着,他来做阿娘的以已便好了。生之于死,总是后者更简易吧?
双手因果贯穿凌辱之人胸膛,而初次染上杀戮腥臊,七岁的宫观不知所措地看向母亲,而母亲让他逃,一把火焚烧了肮脏,让他逃入寒雪,辗转消逝。
简繁之从棋子中析出,不知历经了几百年召忆,才又附着于仙物。
宁静的时序似乎并不多见,玲珑清凉的风拂过耳面,一直凝视着那花影扶疏之地,似乎在等什么人。
跟上一枚“棋子”不一样,简繁之抬手,“她”也会抬手,简繁之行路,“她”也会行路。
他能感到她所有苦痛,也能体味到她的思念,甚至于她腹中怀的婴孩,也犹如亲生般沉甸甸地拖着他下坠。
“汝在等谁?”
简繁之试探着开口询问,入耳的是女人清雅的回音。
他成了她,而真正的她去了何处?估计只有天道知晓。
突然落入一个怀抱,让人有些愕然。
一位郎君把头搭在她脖颈处,闷闷道:“我回来了。”
简繁之伸手想推开他,却被抱得更紧。
“雪娘,你等久了么?”
为什么这个声音如此熟悉,若不是少了几分漠然,多了几分情意,简繁之还以为是掌门呢。
“裴空憬?”
被叫了全名的他有些怔愣,可怜兮兮地问:“是我哪里惹到你生气了吗?雪娘你平常从不这么唤我……”
简繁之:“……”
真是掌门。
“那我平时唤你什么?”
裴空憬把她的手放在自己低垂的乌发上,眷恋地与之缱绻相依。
“你唤我阿憬的。”
简繁之敛眸思考怎样才能不露馅,便说:“如若我生气了呢。”
裴空憬竟然把雪娘拦腰抱起,放在书桌上仰头对她笑,还箍着她不让她走。
简繁之可算知道为什么把宫观放在窗框上他会生气了,明明俯视着他人,明明他人仰视着自己,却避免不了内心由于耻意而升起的不自在。
尤其对上那双不属于自己的含情的瞳,爱慕与不爱慕之人相视,总会显出些许淡然与倦怠吧。
“雪娘你为什么生气?”
她伸手去遮裴空憬的眼,这双手与方才在小宫观身躯里见识的不一样,不再布满血痂和疮痕。
“你去哪里了?”
裴空憬很久才回话,竟是个不会扯谎的性子:“我不能告诉雪娘,你勿要疑虑。”
他移开遮住赤忱的手,俊眉星目望过来:“但我可以发誓,我对雪娘忠心无二。”
简繁之没有笑,但这副身躯婉转地笑起来,神仪妩媚,瞳中皎若轻云蔽月,眼尾一弯,都能勾走眼前人的魂魄。
裴空憬靠过来,简繁之抵住他的唇,他却闭了眼。
是索吻罢。
简繁之努力扼住这副身躯欲低头的冲动,说:“阿憬,我还生着气呢。”
简繁之心中似有万马奔驰,奇异的感觉昭告他就是雪娘,他却不承认胸膛的悸动属于自己,尤其在裴空憬把她抱上榻时,他真担心上演一幕活春宫来。
而裴空憬只是把耳朵贴到她小腹上,闭目凝神的模样让人觉得他一定能成为一位好父亲。
“我听到了,她在唤我呢。”
雪娘轻轻地笑:“才一个月,听不到的。”
“真的,”裴空憬眸内晶亮:“她唤我阿父呢。”
指尖探入裴空憬的发,两人绸缪缠绵。
裴空憬时常端着本书,百念不烦地给他的雪娘念:“汝之情,余必不负;汝之意,余定不弃……余将娶汝为妻,余将尽余力使汝快乐,余将永世不弃汝,更愿千秋万载,永为夫妇。”
雪娘被他哄迷了眼,心甘情愿等待的时间大于相见。
简繁之发觉他可以问她:“汝爱他吗?”
她会温温柔柔地回应:“爱。”
“可他总抛下你去哪儿呢?”
“去寻道罢。”
“寻了道还会记得你么?”
那条道上,有你吗?
“我不在乎。”雪娘轻轻抚摸小腹:“忘了便忘了,让我们以已陪着他罢。”
“要是他连以已也不记得了呢?”
雪娘没有答话,但简繁之看见了她皮囊之下不断颤栗的玻璃心肠,其实她也在害怕,爱并不能使人放下一切。
春花拂晓,裴空憬像个婴孩,梦中吻吮着她的指节。
她冷了他便为她添衣,她想散心他便殷勤地给她撑油纸伞,她累了他便抱着她,直要共渡天涯海角。
他时常亲吻她的额,诉说满腔爱意,也时常抚摸她的脚,感叹天气寒凉。
他与她在一起,是否真的杳无目的?没有人会去想,因为雪娘能感受到他就在这里,连带着他的心。
炎夏扰人,雪娘胃口不佳,时时吃不下东西。
裴空憬辗转九州,为她寻来贡果、琼浆、仙肴,只要见她能下咽,便又长途跋涉不畏艰险。
雪娘说腹中的婴孩能听得见,让他教她些仙法,他便一刻不停地在她小腹前将有的没的杂糅相间,迫不及待讲与他的孩子,他们的孩子。
为何他停留的时间变得短暂了?
雪娘不去想。
她得须懂得珍惜,珍惜他一片赤诚和滚烫的身躯。
秋风萧瑟,她的郎君啊,为什么带着满身伤痕?
“阿憬……”
裴空憬不愿看雪娘蛾眉微蹙,伸手展平,也对她展颜。
“无事,寻道本就如此,你还怀着身孕,不要担心我。”
他们牵着手共踏一条路,雪娘变得爱提问了,可他挑挑拣拣地回答。
“我们的孩子唤以已,裴以已,你喜欢吗?”
“喜欢,但若是男孩呢?”
“也唤以已。”
诸如此类的他会认真回答,似乎他的前程里,真的有她。
“你一去两月,遇到了什么贵人吗?”
“没有,行于僻壤,只斩妖魔,并未见人。”
说谎。
他不再像从前那般了,不能说便说不能言,如今怎的变了卦,又对她撒起谎来。
雪娘伸手想拂去他腰间荷包上落的尘,裴空憬却慌忙躲开,抬手也不是,收回来也不是。
“谁给你的?”
“师…师门给的。”
“有合欢花的气味,你师门还挺有心的。”
期望合欢花爱恋的花语,莫要叫她凉心啊。
共眠一张塌时,纵然裴空憬依旧用臂弯绕着她,她却控制不了珠泪滑落,从梦中惊醒,看着熟睡的他,一次又一次祈祷他们并不是同床异梦。
本该夫妻同心的啊,本该…白头偕老的啊……
腊雪寒冬,是夜,天幕雷鸣阵阵,搅动着心中不安。
裴空憬说过临盆的日子会守在她身旁。
距临盆还有十日,雪娘时常呜咽低泣,裴空憬不明缘由,只当是她害怕。
“雪娘,别怕,我在一旁。”
抽气怨怼之声像把什么揉碎,忍不住抱住她。
“我不想生了…阿锦…我不想生了……”
裴空憬把她耳边沾了薄汗的发丝挽至耳后,轻声哄道:“雪娘别说糊涂话,你爱着这个孩子啊。”
“那你呢?”雪娘揪紧他的袖口:“你会爱她吗?即使她有可能不是你的孩子?”
裴空憬看着她显露的脆弱,有些心疼地轻抚她脊骨。
“会。”
雪娘忽然用力抓住他的手,歇斯底里道:“你不要和他们一样好吗?你不是想要我的身体,你不是想继承你的衣钵,你不是想求灵胎食入腹中,你不是想用我叩天道……好吗?你发誓好吗?”
裴空憬摆出凡间发誓的手势,她又推了推他的胸膛。
“我要你发心魔誓。”
裴空憬不依她言:“我……”
两个人彼此相顾,头一回觉得陌生而无话可说。
他曾经的海誓山盟啊,也终究落得个朝秦暮楚的下场。
离临盆还有五日,雪娘整日整夜地睡不着觉,四肢百骸无一不为腹中婴孩牵系所疼。
她好悔啊,她好悔她是一个“炉鼎”,无法释然的夙愿,就只是相濡以沫而已,天道连这也要剥夺吗?敢问是她做错了哪里……
裴空憬起初还陪着她,安慰她渡过苦难,后来见她狰狞的模样,甚至于不愿留在屋内,而在屋外以求心静了。
树影婆娑的声音像下雨。
雪娘唤:“阿憬……”
无人应答。
她跌跌撞撞地移步院内,除了那本典籍,裴空憬什么也没有留下,走得那般干脆、绝情。
不告而别吗?
“哈…哈哈……”
雪娘讥讽的笑声比雷鸣更刺耳,她的眼泪早流干了,早知如此,便珍惜着些,待此时再放声鸣冤。
她已双目猩红,朝天道伸出双手,照着回忆中曾听闻过的心魔劫起誓。
“余名雪,炉鼎之身自诞生起便遭人凌辱,灾祸不断,曾产下十三个婴孩,九女四男,余在此立下心魔誓,望尔熟知,以余血脉赓续之体,永驻轮回……必叫沧澜覆亡…必叫沧澜覆亡!”
要么至死凌辱她,别给她一点怜爱,要么一开始便爱着她,生死不离。
出轨一个人和同时出轨很多个人,你们更能接受哪一个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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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讹言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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