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来的时候,叶鹤衣正在看账簿。
管家离开,庄园失去负责任的管事人,叶鹤书又不问田地,一应文书只能交由她来看。
而且因为有之前袁五郎当众闹出的事,所以春耕还未结束,对庄主心寒的佃户和帮工就走了一批。
大片田地刚刚播种完就无人灌溉施肥,处在荒废的状态,今年必定是不会有收获产出了。
情况归纳在账簿,呈递到她面前,就是一笔笔算不清的烂账。
叶鹤衣的视线扫过账簿,就算不能看懂所有注释,单看那个大致推算出的亏损数字,也很触目惊心了。
她都想象不出如果依从前兄长的性情,看到这些内容该有多难过。
尚未从思绪中抽离,她忽然听到下人来禀说叶鹤书想出冲喜的主意,不禁恍然一会儿。
对现在的兄长会提出这种主意,她已经有点麻木,不会感到惊讶了。
不过这不意味着她会同意。
她放下账簿,平静地问道:“别的转运法子你们有向兄长提起吗,都不能令他满意吗?”
下人点头,道:“都说了,可庄主说其他方法都不行,非要找个新娘冲喜不可。”
他明明是病痛,药物无用,利用转运的办法试图康复,本就是件玄之又玄的事,谁都说不上能不能有效果。
何况用婚事冲喜需要多牵连一个女子的后半辈子。
之前管家要为兄长寻婚配对象时,叶鹤衣虽说犹豫过叶鹤书可能不会对妻子好,但对自己的猜测不确信,所以没有反对到底。
可是如今她已从管家口中获知叶鹤书对那些被介绍对象的恶劣态度,还知叶鹤书差点用钱买通兰娘子的父兄,强行将不情愿的出嫁妇纳为他的妾室。
——如果为现在的他找一位用于冲喜的妻子,岂不是把人往火坑里推。
叶鹤衣不能眼睁睁坐视这种事发生,甚至成为推手。
不过念及自己没有任何一回成功说服叶鹤书放弃,她沉吟片刻,放弃了劝说,拿定主意说:“冲喜能有效果,无非就是营造喜庆的氛围,哄人开怀。你们不必找新娘,就照将有喜事的情况采买、布置庄园就好了。”
下人理解了她的意思,犹豫地抬眸看她,问:“就算能瞒着庄主这样做,等到了成亲的日子,没有新娘也会被庄主发现真相,到时候应该如何向他交代?”
“他成亲那日无需邀宾客来观礼,你们等到那天也都各自歇一日吧。是我做的决定,哥哥要发火都冲我来,无非是责骂我一顿,反正没外人看着,我听听就算了。”
叶鹤衣坚持,且言明由她担起责任,下人点了头,感叹一声她的好心肠。
凝望着她的目光中掺杂敬服与怜惜。说:“唉,庄主性情大变,姑娘被逼得成长很多啊,同从前有很多不一样了,真是辛苦你啊。”
语罢,他转身离开,依她的吩咐,去准备和购置喜事需要的用品。
叶鹤衣却因他不经意的一句话愣住——她都没有察觉到,原来自己在其他人眼中也发生了改变。
在桌案前坐了一会儿,她本就看不太懂纸面上密密麻麻的数字,现在心中浮躁,更是看不进去,干脆合起账簿,走到窗前呼吸新鲜空气。
季节已然更替,但因庄园内绿植不多,所以窗外的光景与晏予安仍在庄园时没太多区别。
或许她的性情并非同下人所说那样改变,只是物是人非,晏予安不在,兄长不复从前严肃兼有慈爱,叶家庄不再是她可以放下全部心防的休憩港湾,她的心境才不同从前。
不肯放弃兄长,也不肯连明知是错的事都听从他的,就需要拿出全部坚强来应对每一天可能出现的不平与磋磨。
小孩子都知道当着不在意自己的人面前哭泣无用,她当然也不会无意义地展现出自己脆弱的一面,作无谓的撒娇。
叶鹤衣蹙起眉,手轻攥捏住心口处衣裳布料,长长舒出口气,驱散缭绕心中的负面情绪。
与其浪费时间伤心难过,不如在庄园内走一圈,先叮嘱好下人们尽可能不要在筹备过程中,将婚事没有新娘的秘密泄露给兄长。
就是不知能瞒住他多久。
叶鹤衣本来没抱多大期待能瞒到成婚当日,毕竟叶鹤书才是叶家庄的庄主。
如果他有意询问冲喜妻子的具体相关情况,下人们不敢随意编谎话。
她教他们答合适的人暂未选好,也是个经不起兄长追问深究的说法。
然而一直对妻子人选百般挑剔的叶鹤书这回竟然没关心他冲喜对象的情况,确认过成亲的日子,就静卧在床养病了。
且不知是否婚事的喜庆氛围真的有安慰效果,他的身体状况真的一日好过一日,最后仿佛痊愈了般,完全恢复往日的状态。
得知消息后,对叶家庄满心惧怕的兰娘子都按捺住恐惧心,亲自来拜访叶鹤衣,询问是否有什么治疗这种怪病的特效药。
叶鹤衣答不上来,看着兰娘子的目光黯淡下去,叹息道:“我哥哥的病来得奇怪,去得也莫名,或许袁五郎也会忽然情况好转呢。”
“五郎他……他这段时间疼得更厉害了,就算昏迷中都疼得忍不住要去咬下唇,咬得一片血肉模糊。”兰娘子抹着眼泪说:“好不容易想出办法,取嫩竹让他咬住以免他伤到自己,可到进食时他还是什么都吃不下,整个人都瘦了很多。”
宽慰的话好听却无用,兰娘子伤心了一阵,明白没有什么医治的好法子,便回去继续照顾袁五郎了。
叶鹤衣静立在原地片刻,决定去向兄长问问他这段时间患病的具体感受。
虽然医师检查身体都查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如果能够明确对症下药,说不定可以给袁五郎开一些缓解疼痛的药物。
来到叶鹤书住处,刚一进院门,她就闻到空气中颇为浓郁的酒味。
她轻皱皱鼻子,了然兄长必定刚喝了不少酒。
饮酒是叶鹤书性情大变后新养成的爱好。
前段时间他虚弱地在床上躺着养病,勉强停了几日酒,现今恢复了,便恢复每日最少喝上一坛的习惯。
庄园里原本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开起酒坛的酒封,互相小酌几杯,存酒不多。
叶鹤书为日后不缺酒饮用,近期特意吩咐下人们新酿了不少。
叶鹤衣看的账簿上就有写叶鹤书将庄园库中的存粮取出有大约三分之一拿去酿酒,是导致庄园入不敷出的最大一笔支出。
然而家产本就是兄长辛苦攒下的,不管他要如何花用,叶鹤衣都不好置喙。
比起钱财消耗,她倒是关心他的健康,劝过他,说过度饮酒于身体不利。
结果就遭他责怪,说他喝低度数的麦酒根本不过瘾,如果她真觉得麦酒会伤害他的身体,那就该早寻仙家琼浆玉露来给他,而不是白说废话。
她无法做到令他满意,便不再太多言劝他,仅是叮嘱下人在他每每饮醉后,多给他送些能解酒的吃食来。
“哥哥。”叶鹤衣坐到满脸通红的叶鹤书对面,注意到他处在醺醉中,瞳孔涣散,半天都不能凝聚起来,所以更大声地又唤了他一遍。
“叫魂呢?我听到了!”叶鹤书大着舌头骂,一双眼勉强揉聚出清明,不耐烦地说:“有事快说事,没事别吵我。”
叶鹤衣关切起他前段时间都有哪些不适,他呵呵冷笑地戳穿她的目的,道:“怎么,你想为袁五郎找药治啊,我告诉你,我们的情况一样却又不一样,你问都是白问!”
她没听懂,不理解他为什么态度如此笃定,明确他与袁五郎存在不同。
瞧出她的疑惑,叶鹤书得意洋洋地说:“那当然不一样,袁五郎不过是徒有一身肌肉的蠢货,根本比不了我的智慧,我可是早开始做准备提防了,想害我的家伙现在一定尝到苦果了!”
叶鹤衣听得一头雾水。
他们不是生病吗?怎么扯到提防他人加害上了。
可再要问,叶鹤书就无论如何都不肯泄露信息了。
他只一直强调他高人一等的智慧,并在叶鹤衣问具体都疼在身体上哪里时,随意把全身各部位都报了一遍。
叶鹤衣倒是很认真地轻点头,全部记下。
叶鹤书凝视着她精致的面庞,如同在草丛隐藏的毒蛇,吐着信子窥伺,问:“距离我给冲喜的大婚之日还有多少天啊?”
猝不及防被他问起这个问题,叶鹤衣有点无措,掩饰般地牵动唇角:“还有五日呢——怎么了,哥哥很期待见到未来嫂嫂吗?”
“是啊,我太期待了。”叶鹤书抓来桌上酒坛喝了一大口,仿佛敲打又仿佛嘲弄地说:“你来替我挑,新娘肯定不会让我失望的,对不对?”
叶鹤衣的唇线抿起,成绷紧下拉的弧度。
根本没有新娘,都谈不上失望不失望,兄长的希冀注定是要落空的。
所幸她特意吩咐不邀请人来观礼,下人们也会离开庄园,没有其他旁观者在,不至于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丢尽面子。
叶鹤衣心中隐隐愧疚对他的欺骗,含糊答了是,垂首不肯对上他的目光,所以没能看清涌动在叶鹤书眼底,几乎凝成实态的恶意其实是冲她而来。
在这世上最能令他满意的成婚对象仅有一人,前途广阔到无可限量的真正主角,就是他的眼前人。
他的亲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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