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畹君的脚伤好得差不多了,便打算亲自去那周茂家看一看。
她打开装私房钱的匣子,里头林林总总攒了三十几两现银。畹君拿了二十两出来,又有些不舍地放了五两回去,最后咬牙多拿了十两,共计二十五两银用白麻布包了带着出门。
出了门才发觉今儿是个阴天,沿途的树梢被风刮得簌响,非但没有消解暑意,反而愈发闷热起来。
畹君到了平安巷,问了人才知道周茂家住在巷尾的杂院里,一间院子住几家人的那种,门口挂着白幡的就是他家。
她寻到那杂院去,只见院子里杂乱地摆着各家的东西,厨房和茅厕都是共用的。见了此间情景,她心里有些难受,后悔自己带的银子少了。
其中一间屋子门口挂着白幡,畹君探头望进去,见那堂屋里便设着灵堂,当中一块黑漆牌位,香炉上插着三支线香,正袅袅升烟。
她立在门口,轻轻敲了敲门板。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闻声迎出来,颇为惊异地打量着她:“姑娘是……”
畹君忙道出来意:“你是周茂的妹妹吗?我来祭奠你哥哥。”
那少女忙拿了干草缝的跪垫给她,又点起三支香递过来。
畹君接过香,很是虔诚地对着灵堂拜了拜,而后将香插进香炉里。
那少女待她祭奠完毕,方犹豫地问道:“你是……我哥哥的相好吗?”
她虽然不觉得哥哥能找到这么漂亮的姑娘,可若不是相好,怎么会来祭奠他呢?
畹君却摇了摇头,拿出白布裹着的帛金递给她。
那少女见了这么多银子,连忙推拒,说什么都不肯收。
两人相持不下间,里屋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阿茹,是谁来了?”
畹君寻声望去,见里屋走出来一个瘦小伶仃的老太太,满头的银丝用布巾包着,脸上尽是沧桑的皱褶。
周茹上前搀扶祖母,将畹君的来意说了一通。
周婆婆听了,也绝不肯收她的银子。
畹君只好把周茂救她的事道了出来:“这银子无论如何请你们收下,否则我良心实在难安。”
周茹为难地跟周婆婆对视了一眼,终于还是收下了银子,又请她在堂屋坐下。
畹君跟她们攀谈起来,得知周茹兄妹是孤儿,从小便由祖母拉扯大。两年前周茂参了军,分到金陵卫,家里的日子才渐渐好了起来。
她瞧着外头杂乱的院落,犹豫地问道:“那你们……为什么不搬去好点的院落里住呢?”
周茹道:“哥哥的俸银存着,打算等讨到了嫂子再另置宅……”
她忽然低头赧然地笑了笑,笑里带着几分心酸。
畹君心头闷闷的,又道:“那你和周婆婆以后怎么生活?”
这时候她真恨自己不是真的谢四娘。倘若她是货真价实的知府千金,她愿意把那一千两全给她们。
周茹道:“卫所给了一百两恤银,哥哥的上官又单独让人送了二百两过来,够给奶奶颐养天年了。”
说到这里,她又笑了笑,眼里总算有了神采:“我也说了亲事,他是在街对面的鞣皮坊当学徒的。等成了亲,我们就另置宅子把奶奶接出去住。”
畹君听罢心头好受多了。
她心里合计着,等拿到一千两举家搬迁后,干脆把她家的宅子低价转给周茹祖孙好了。
眼见天边黑云暗涌,畹君怕一会儿要下雨,便起身朝祖孙二人告辞。
周茹忙拿了把伞送她到巷口去,临别时拉着她的手轻声道:“畹君姐姐,我哥哥是因公殉难,也拿到了朝廷的恤银。你并不欠我们家什么,今后也不要自责才好。”
畹君感动地点点头,用力握了握她的手,道:“我就住在东榆巷,你和周婆婆今后有什么事,可以去那里找我,能帮的我一定帮。”
两个姑娘在巷口别过,畹君抱着伞往家走。
天色愈发阴暗,沿街的小贩货郎都收了摊子回家,街上显出风雨欲来的空阔寂寥。
畹君加快了脚步,可那豆点大的雨珠已啪嗒啪嗒地打了下来。
她忙撑起雨伞,在一众匆匆行人中穿行而过。
走上一座石桥,没了店铺屋檐遮挡,雨势骤急起来。畹君步履匆匆,听得身后有马蹄声响,忙避到一边去。
那马蹄声渐近,却不越过她,竟就挨在她身后踢踏踱步。
畹君待要回头去望,冷不防被那马上之人探身下来搂住腰肢,轻而易举地捞到了马背上去。
她身子骤然悬空,惊魂未定地抓住那人绣金暗纹的衣领。还未坐稳,鼻端先嗅到清新好闻的皂角香。
视线一路望上去,锋棱的下巴,高挺的鼻梁骨,长而挑的窄眼睛斜看着她,乌浓眸光里氤氲着笑意:“这雨真大,谢姑娘不介意把伞分我一半吧?”
白雨如珠溅洒在桥栏上,畹君心里扑通扑通地跳着,不知是为马背的颠簸还是为那近在咫尺的温热怀抱。
她咬着唇,一言不发地将手中的雨伞往他头上偏移。
时璲得逞似的勾唇一笑,又道:“我送你回去吧,你这脚刚好,得走到什么时候?”
话虽如此,他的马儿却是优哉游哉地在雨里穿行,蹄子在青石板上踏出“哒哒”的慢节奏。
畹君侧身坐在马背上,一只手撑着伞,另一只手慢慢松开了他的衣领。
许是为方才的失态难堪,她不着痕迹地坐得离他远了一点。
时璲垂眸瞧了眼她的打扮,微笑道:“又偷偷溜出来玩?”
畹君有些没来由的心虚,欲盖弥彰地解释道:“在后巷西角门看门的李二是我奶兄,平时可以从那道门出去,家里人不知道。”
“唔……”时璲若有所思,“那我是不是也可以到西角门去找你?”
“啊?”畹君愣了一瞬,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是不想登谢家的大门。
她拿不准时璲对谢家的态度,不肯再轻易开口。
落在时璲眼里,她却是呆愣不开窍的样子。
“我姓时名璲,字拓贞。”他郑重其事地自我介绍,“你叫什么名字?”
“畹君”二字在舌尖打了个转,她不情愿地说道:“妙绫。”
妙绫是谢四娘的闺名。
他“唔”了一声,又道:“‘畹君’是你的字?”
她拿伞的手一颤,抬眸望向他挺秀的侧脸。
时璲解释道:“之前听到过慈育堂那几个管事唤你‘畹君’。”
畹君闻言心下稍安。
慈育堂的陶妈早年与她家比邻而居,是对她最知根知底的人,一年前已随其子迁居京城。现在的几个管事虽同她熟稔,却并不知道她具体的身份。
她略定了定神,道:“那是化名,我去慈育堂用的假身份。”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畹君摇摇头:“是‘余既滋兰之九畹兮’。”
时璲微微一笑:“‘畹君’这个名字倒更衬你。”
因为那本来就是她的名字啊。
畹君低头自嘲一笑。
可她的名字从他口中说出来,让她有种飘然的不真实感。一时之间她竟有些分不清——究竟是谢畹君在和时璲往来,还是假冒的“谢妙绫”在和他往来?
“你为什么……去慈育堂开义塾?”时璲问道。顿了顿又补充,“这真不像谢家人的作风。”
畹君不答反问:“那你为什么年少离家,放弃锦衣玉食的生活,偏到绝塞边关去自讨苦吃?”
“我自三岁起便跟在祖父身边,由他亲自教授四书六艺,兼修武学兵法。后来祖父过世,我在家服了一年孝,便奔赴塞北戍边,以继家祖遗志。”
畹君不理解:“要说继承遗志,也该由世子爷顶上,哪里就轮到你去受这个罪。”
“受罪?”他很是潇洒地笑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拓疆卫国,谈何受罪。”
畹君望着面前意气风发的时二爷,心中忽然生出几分怅然:
如果不是借了谢四娘这个身份,她哪有机会跟他共乘一骑,更别提听他说起鸿鹄之志。
相形之下,她觉得自己是那般渺小——除了江浦县和金陵城,她还没去过别的地方呢。
察觉到她的凝视,时璲微微低下头来看她。
他今天没扎网巾,几缕被雨淋湿的碎发贴着额头鬓角,为那张冷峻容颜添了几分柔和的冶丽。
浓墨般的眸子浮着湿漾的流光,虚虚实实地映着她的影。
畹君忽然想起云娘成日耳提面命,不许她跟男子靠近寸许。
可偏偏和他这样近在咫尺的相对,让她心中翻腾起一种逆反的快乐。
又或许是心底朦胧的悸动,又或许是记起那一千两的使命——
总之畹君非但不准备回避,甚至打算更进一步。
她从袖中取出帕子,轻柔地替他擦拭起脸上的水痕。
时璲神色一僵,却没动,任由那只柔荑隔着丝帕抚过他的脸庞。
畹君的手微微颤着,努力不让他看出自己的紧张。他容许了这个僭越的举动,说明他没把她当妹妹看,她还是有胜算的。
她心里又多了几分雀跃。
水痕很快擦拭干净,她的手微微一顿,从他脸上拿开了帕子。
就在这时,那马儿却忽然扬蹄嘶鸣,惊得她身形晃动,一个不稳险些跌下马去。
时璲及时地用臂弯护住她,顺势将人圈进怀里。
“靠着,就不会掉下去了。”他轻声在她耳边说道。
热气顺着她的耳朵往里钻,像一根无形的丝弦,牵扯着她的心砰砰直跳。可他那沉劲有力的心跳隔着夏衫传过来,并不比她的心跳得慢。
畹君悄悄伸出没撑伞的那只手,坏心眼地环住了他窄瘦的腰。
腰侧攀上一只柔若无骨的纤手,时璲的身子立刻绷了起来。这下主客易位,紧张的人变成了他。
畹君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努力压下弯起的唇角。
好半晌没有人再说话。
青竹伞外是仲夏的潺潺雨幕,伞内是一方无言的天地,多少情愫都尽在不言中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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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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