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双丝网

七月正是淡远明净、风露宜人的时节。

不止女眷相聚,时家的少爷们亦在园中煮茶论道。

宣平侯府人丁不算兴盛,除了世子已成家外,余下的五位公子都未娶亲。

世子时琮与二公子时璲乃长房所出,时家三郎、四郎和六郎则是二房的公子,而三房仅一独子时瑜。

时瑜因自幼丧母、养在二房太太膝下的缘故,跟堂兄弟们关系甚佳。

这厢众人正说起秋闱之事,时瑜却瞥见远处游廊边走过两个少女,一个是他妹妹问蕊,另一个……

他不顾时三爷还在侃侃而谈,拔足便追了出去。

少爷们吃了一惊,循着时瑜奔去的方向望去,只见曲折游廊的花木间掩映着两个少女的背影。

“那是谁?”时三爷道。

“好像是七娘。”

“我问的是七娘旁边的那个姑娘。”

时六爷挤挤眼,意味深长地说道:“这还用问,三娘今天不是请客么?听说彭家姑娘也来了,五哥肯定是去追她了。”

时四爷摸着下巴道:“不对吧,五郎虽然跟彭家姑娘定了亲,可我记得他好像已经心有所属了,我看是他那心上人来了。”

他见时璲的眼神也望向那边,便拍了拍时璲的肩膀道:“二哥,你知不知道咱们家五郎还是个痴情种,他去年腊月为了个姑娘黯然伤神,连文章都不做了!嘶,是为了谁来着……”

时璲坐在席间一言不发,目光紧随着那道纤秀的背影。

只见时瑜已经追了上去,那两个姑娘应声回头。花木葱茏挡住了少女的脸,可他目力何等惊人,一眼就认出了她。

畹君愕然地看着追上来的时瑜,没想到会在这里撞上他。

时问蕊隐约知道这两人之间的事,下意识道:“哥……”

“你先回去。”时瑜不耐烦地打发她走。

“你也欺负我!”

时问蕊气得跺脚,转身跑开了。

见问蕊离去,廊道只剩彼此二人相对,畹君神色一冷,掉头就走。

“畹君妹妹!”时瑜忙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畹君忙挣开他的抓握,恼怒地说道:“放手!五表哥这是想干什么?”

时瑜松开了手,眼睛却痴痴地看着她:“畹君妹妹,我端午那天看到你在谢家的彩棚,你……”

“我在他们府上当西席。”畹君冷冷道。

“谢府不是个好去处,”时瑜犹豫着开口,“畹君妹妹,你还是辞了这份差事吧。”

畹君有些好笑地看着他:“辞了谢家,我上哪去找五两银子一个月的差事,你给我么?”

时瑜欲言又止。他还没成家立业,平日花用还靠府里给的月例。

畹君冷笑一声,迈步欲走。

“畹君!”时瑜又唤住她,“你等我两个月。家里请了大儒来给我捉题,秋闱我一定能考上举人。到时你跟了我,你家的一应支出都由我来负责。”

“怎么个跟法?”畹君扬了扬眉,“你聘我当正经奶奶?”

时瑜有些难堪:“我……家里刚给我跟彭家的姑娘定了亲。可是我待你终归是跟别人不同的,我心里只有你一个。”

畹君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那好,你去退了彭家的亲,娶我。”

时瑜大惊:“这怎么成?都写过了婚书,再退亲两家要撕破脸的。”

畹君微怔,难怪谢四娘那么有恃无恐地骗婚,原来是吃准了时谢两家不会撕破脸。

时瑜见她没说话,以为她态度松动,忙趁热打铁道:“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五表哥,我今天跟你把话说明白了。”

畹君打断他的话音,郑重其事道,“从前是我没有自知之明,我是高攀不上你们侯府,可也没有落魄到给人做小的地步。你既然已经说了亲,就不该来打扰我,这样对我、对你的未婚妻,都很不公平!”

时瑜看着她决绝的神情,眉如冷刀眼如霜,偏偏锐艳得让人挪不开眼。

他一时间怔忪不已,想起旧时她言笑晏晏的模样,那似乎遥远得像很久以前了。

就因为一个名分,要跟他生分至此么?

他压低了嗓音,近乎恳求道:“畹君妹妹,除了、除了正妻这个名分,我的人、我的心,都是你的!你知道的,我不可能反抗家里的安排……”

畹君自嘲一笑,道:“可我要的就是正妻这个名分呢?我要爱,更要尊重。你那自以为是的深情,对我一点用都没有。”

说罢,她不再理会时瑜,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走出好远,还遥遥见到他立在原地。

时瑜来找她之事,问蕊肯定回去跟郑姨妈说了。到了秋云院,少不得被郑姨妈一顿冷嘲热讽。

畹君不想去受这个气,便歇了往秋云院去的念头。

待要回时雪莹的漱冰斋,她又不是正经来做客的。来这一趟侯府,其实是为了时璲,可她又上哪偶遇时璲去?

她忽然觉得侯府虽大,自己倒真有些不知该何去何从了。

茫然之间,竟又走到了跟时璲初见的那处水榭。

其时满园芙蕖已败,徒留一池残荷枯叶,再无可看之景。

畹君倚栏而坐,双手攀着白石栏杆,下巴抵在手背上,眼望着那池七零八落的枯荷,心中竟感到了几分萧瑟,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你不高兴?”

有人自后头走过来,双手撑着她身旁的栏杆,眼神望进碧清的池面。

畹君的目光滑过从身侧那只修长如玉的手,一路仰望上去,只能看到来人的鼻子又直又挺,长眉凝拢,可见不高兴的人是他。

而她么……确切地讲,见到时璲的那一刻,她发觉自己不是不高兴,是委屈。

畹君别过脸去不看他,也不应声。

“为了五郎?”时璲又道。

他莫名想起端午那日在阁楼上,她说想嫁给温柔体贴的夫君,最好是读书人。莫非说的就是五郎?

没等畹君反应过来,他便淡淡笑道:“五郎已经定了彭家的姑娘,你还跟他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说是笑,那笑里又有几分不悦。

畹君乜他一眼,有时真觉得这时二爷无处不在,怎么她跟时瑜拉扯的事他又知道了?

她不甘示弱道:“五表哥说了亲,二爷不也是么?还上赶着过来纠缠我,成何体统?”

“我?”时璲微微扬起了眉毛。

畹君盯着他,莫名有点委屈:“那天我也在庆云楼。”

只是他当护花使者的时候,她狼狈地躲在檐下淋雨。

那天?

时璲略一回想才反应过来,唇角的笑意渐渐淡了。

那天母亲火急火燎地把他从衙门叫走,到了庆云楼才知道是一场相看宴。

原本对这种事他是无所谓的,毕竟家里把他调回金陵,就是为了给他说亲。

可被她这么委委屈屈地指摘,他竟鬼使神差地朝她解释道:“那是我母亲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

畹君心里沉了一沉。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谁的意思又有什么区别?

“那你的意思呢?”

问出这话,她心里也没底。

方才在漱冰斋见到韦五娘,那是个清丽脱俗的少女,家世又好,且颇有涵养,时璲就算喜欢她也是再正常不过。

她忐忑地等着他的回答。

“韦姑娘……很好。”他审慎地开口,“我娘肯定很喜欢。”

畹君撇了撇嘴。

他喜欢就他喜欢嘛,干嘛扯侯夫人的旗。

她怏怏不乐地盯着面前的石栏雕花,余光瞥见他搭着栏杆的手朝她移了寸许。

眼见那指尖就要搭上她的手,她嗖地一下将手收进了袖中。

那瘦长匀称的手指顿了顿,无奈地收了回去。

默了半晌,畹君又道:“韦姑娘就在漱冰斋,你不去找她,来这里扰人清静干什么?”

时璲垂眸看着她那微微撅起的红唇,忽然一挑眉:“你这是在……兴师问罪?”

畹君才不认:“我有什么好问罪的?”

她慢回秋波斜乜他一眼,“你又不是我的谁。”

时璲没说话,举目望向那一池残荷。

畹君好半天没等到他的回应,心里渐渐没了底,不由悄悄抬眸瞄了他一眼。

未想正对上他望下来目光,她忙别开了眼,脸上却不免添了几分被抓包的沮丧,粉面含嗔,雪腮微鼓,一副分外委屈的模样。

时璲忍俊不禁,手指在她唇瓣上虚虚一点:“别不高兴了,这小嘴撅得都能挂油壶了。”

畹君忙抿起了嘴,可是心里却越想越气,势必要扳回一城:“我又不是为了你不高兴。”

“哦?”

时璲微微挑眉看着她。

对上他探究的目光,她慢慢道:“我那日在庆云楼,也是去相看。”

瞧见他眼底浮起的错愕之色,畹君心中暗喜,脸上却没带出半分,而是极幽怨地看了他一眼,咬唇道:“那个人,太太很满意,可是我不喜欢。”

说罢,不等时璲反应,她先提着裙子跑出了水榭。

可是——

她没料到自己的裙摆太长,足尖踩到了裙边,整个人猛地向前一扑,摔倒在碎石小径上。

身后有人赶上前将她搀扶起来。

他忍着笑道:“你怎么……走路都能摔呢?”

畹君先感受到的不是火辣辣的疼,而是欲哭无泪的心碎。

她应该衣袂飘飘地离开他的视野,让那忧伤悱恻的一幕深深烙印在他心里,而不是这么狼狈地趴在地上。

招他耻笑不说,方才酝酿的情绪都前功尽弃了!

她低头看了看掌心,雪白的手心上一片刺目的黑与红,是碎石伴着破皮渗出的血,火辣辣地疼,手肘也疼,膝盖也疼。

时璲扶着她,问道:“能不能走?”

没等她回答,他已经轻而易举地把她打横抱了起来,阔步走回水榭,在石桌边将她放了下去。

“鹤风!”

时璲叫了一声,那小厮立马奔了过来。

他一个眼神落在畹君身上,鹤风便立刻会意退了下去。

时璲挨着她坐下来,有些费解又有些好笑:“摔到哪里了,给我看看。”

畹君低着头,默不作声地将掌心摊开给他看。碎石混着破皮的血迹,在那纤白的柔荑上分外刺眼。

时璲“嘶”了一声,这在他看来其实是小伤,只是落在这么细嫩的一双手上,多少还是有些受罪。

畹君想抽回手,却被他紧紧捉着动弹不得。

她耻于把伤口呈现在人前,尤其让他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一面,因此将头埋得更低了。

不多时,鹤风去而复返,端上一盆温水、一个放着丝绢膏药的红木托盘,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时璲伸手试了试银盆里的水温。

“有点痛,你得忍忍。”

畹君不怕痛。

刚家道中落那几年,因为性子娇惯她没少挨云娘打。

可是当她的手被捉着放进温水里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痛得一颤。

时璲很快地冲掉了她伤口上的碎石末,托着她的手背,用白绢轻轻地拭干水渍。

他的手修长有力,几乎将她整只手包了进去。

掌心刺辣的痛与手背那玉骨般温凉的触感交织在一起,便是痛里也带着几分缠绵了。

畹君忍不住拿眼觑他,时璲正低眉垂目,拿着药膏往她手心抹。

秋日下午的阳光柔柔地洒在他脸上,连乌浓的睫羽都蒙上了一层淡金。这一刻,他仿佛不是那个高不可攀的时二公子,而是一个温柔可亲的邻家哥哥。

察觉到她的目光,时璲没抬头,只是向她解释:“这是宫里常用的玉红膏,抹上之后伤口好得更快,而且不会留疤。”

他取过一卷白绢,细致地将她的手掌包缠起来。

清理过的伤手疼痛减轻了许多,畹君忍不住问道:“你处理伤口怎么这么熟练?”

时璲笑道:“上过沙场的人都是半个军医。”

畹君睁大眼睛看他。

她知道他曾经戍守塞北,可是“沙场”对于在繁华金陵长大的她而言,实在是个遥远得无法想象的场面。

她呆滞的反应在时璲的预料之中。

他又捉过她另一只手上药,一边闲谈似的开口:

“很多人都说我是到塞北镀金,回来就当上了正四品指挥佥事。其实真到了战场,冲锋陷阵,我们这样的勋贵子弟要冲在最前面。你不上,手下的士兵怎么上?最惨烈的一次,手下三百人全军覆没,是援兵营的人把我从死人堆里挖出来的。”

畹君心里一抖。

“刀枪无眼,不管你是贵是贱。功勋是用人命和运气堆出来的。”

说罢,他又没头没脑地补充了一句,“这话不用跟你爹说。”

畹君忽然明白过来,说他到塞北镀金的人指定是谢知府。

她垂下眼帘,好半天没说话。

时璲替她包扎好伤口,余光瞥到她眼尾的那粒朱砂痣,莫名想起在慈育堂那夜,那双濛着水光的泪眼。

他心念一动,伸手捻起她的下巴,果见那双半勾杏眼里蓄了一泓秋水,欲坠不坠地悬在眼角。

“哭什么。”他腾出一只手欲揩掉那泪花。

畹君偏头避开了他的手,用力将泪水眨回了眼睛里。

“没有哭。”她带着浓重的鼻音道,“是疼的。”

她的手在他掌心里微微颤抖。

时璲垂下眼眸看着那裹着白绢的伤手,忽然拉起那只纤纤素手,低头在她的掌心吻了一下。

那吻是如此炽热,隔着层层白绢,一路烧到她心里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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