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千千结

时家和东吴郡王府上议亲的事无疾而终。

听说侯夫人陆氏备了重礼到郡王府道歉,还险些吃了闭门羹。

消息传到谢府,谢四娘乐得合不拢嘴,简直要将畹君奉为上宾:“你果真有本事,你怎么做到的?”

她怎么做到的?

畹君也茫然。

她只记得那天时璲帮她包好伤口,又叫了轿子把她送回谢府。

轿帘放下了她才想起来,忙从袖中取出一个香囊,那是提前做好了准备送给他的。

重碧色的暗花绸,绣的是仙鹤出云纹,打的是松花色梅花络子。

于畹君而言,工夫还在其次,最要紧的是里面填的香料药材,整整花了她十八两银子。

时璲接过香囊一看,一扬眉道:“怎么不送个颜色艳丽些,绣并蒂芙蓉的?”

畹君酸溜溜道:“怕影响你说亲。”

时璲又看了看那香囊,忽然道:“这不是你做的罢?”

畹君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见过谢四娘做的香囊,而她的针线太好,反倒让他以为是找人做的。

这种事又不好解释,她只好囫囵道:“心意是一样的。”

他正立在轿边,闻言微微探身进来,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什么心意?”

轿厢内的光线有些暗,更显得那双清熠乌眸亮得摄人,仿佛要透过她的眼睛看进她的心。

畹君垂下眼睫,犹作镇定道:“谢时二爷端午那日相救之恩的心意。”

时璲微微挑眉,却没有说话,抬手放下了轿帘。

畹君至今也没想明白,究竟是哪句话让他改变主意,叫停了郡王府的亲事?

不过对着谢四娘她另有说辞。

“苦肉计。”她将包着白绢的双手给谢四娘看,“二百两。”

“你!”谢四娘秀目一瞪。

饶是再不忿,这遭畹君真叫她心服口服。

谢四娘让人兑了二百两银票给她。

畹君得了银子,头一件事是去成衣铺买了两条裙子给妹妹。

佩兰穿上新裙子兴奋得直转圈,云娘却埋怨她浪费钱。

畹君不高兴了:“小姑娘就该穿花裙子,我那时没钱买就算了,现在何必还让佩兰吃这个苦?我给我妹妹买,又不花你的银子。”

云娘道:“你这是怨你娘让你吃苦了?我一个寡妇拖着你们两姐妹,能把你们养大不容易!你现在是翅膀硬了,看不上你娘了是吧?”

畹君一噎,她又没有这个意思,想让云娘夸她一句怎么就那么难呢?

话不投机半句多,她转身收拾了东西要出门。

“干什么去?”云娘在后面追问。

“回谢府去!”

畹君甩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出了家门。

出了巷口,街上飘着焚香的烟气。

畹君忆起今日是中元,便没急着回谢府,而是到街上买了两条熏肉、一打纸烛香油,往平安巷周茹家里去了。

到了巷尾那间大杂院,门口的白幡早撤了下去,家家户户门前烟气缭绕,都在这日祭拜先祖。

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正坐在周茹家门口劈柴,见到畹君过来,不由朝她瞅了两眼。

畹君也没见过这人,不免犹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

踟蹰间周茹从里头走了出来,见了畹君,亲亲热热地上前挽住她,又给她介绍那青年:

原来那青年正是周茹的未婚夫,平时在对街的鞣皮坊当学徒,大家都喊他方二。

给方二介绍畹君时,却省了周茂的那段因果,只说畹君是她的一位旧友。

畹君心下感激她的体贴,朝方二点点头,便随着周茹进了屋。

周婆婆见畹君来了,忙着到灶下热菜给她吃。

看着周婆婆为她忙前忙后,畹君倒怪不好意思的。

只是她跟云娘闹脾气,中饭没吃就出了门,当下确实有些饥肠辘辘,便由着周婆婆去了。

她到周茂的灵前上了炷香,正好饭菜热上来,周茹便陪着她到桌边用饭。

那菜式颇简素,一碟熏鱼,一碟酱瓜,一碟糟茄子。

周茹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们家吃得比较简单,畹君姐姐不要嫌弃才好。”

畹君连忙摆手:“是我叨扰在先,怎么还敢嫌弃。”

话虽如此,这菜馔的滋味比起她娘做的还是差远了。

云娘有一手好厨艺,便是最困顿那会儿,也能把简单的食材做得鲜美可口,把她们两姐妹喂得白白嫩嫩。

畹君一边没滋没味地吃着,一边听着外头的劈柴声,有些不安道:“要不要叫方大哥进来用饭?”

“他吃过了。”

说起方二,周茹眼里又有了光彩,“多亏他平时过来帮忙劈柴担水,否则我和奶奶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告诉畹君,方二也是个孤儿,十岁就到鞣皮坊当学徒。他那时经常被附近的孩子欺负,是周茂帮他出了一次头才没人再欺负他。两家就此有了来往,她和方二也算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

畹君听罢不由有些羡慕。

她小时候也有个一起长大的邻家哥哥,后来父亲亡故,母亲带她从江浦县搬到金陵城里,就再也没有对方的音讯了。

刚搬来那会儿,云娘一个美貌寡妇带着俩女儿,邻居都防她防得要紧,家里的男人不许跟云娘说话,小孩不许跟畹君说话。

畹君孤单单地长大,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还险些被她娘许给老男人当继室。

她倒真羡慕周茹和方二这种纯真的感情。

再一想她的那两朵桃花……

一朵死缠烂打还一毛不拔;另一朵倒是大方得很,可那是她骗来的。

要是他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恐怕再也不会理睬她了吧?

畹君幽幽叹了口气,心中泛起的却不止是不安,更有几分似有还无的怅然若失。

到七月底,白日里天气还濡热得很。午后下过一场小雨,北向的窗户拂来微凉秋风。

谢四娘坐在窗边吃冰乳酪,一边斜眼看畹君:“你拿了我那么多银子,究竟何时能让时二爷上门提亲?”

畹君正好跟她算账:“提亲又不是两个人的事。你大哥跟他有过节,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谢四娘满不在乎道:“那算什么过节?说起来,还是时二爷的不对,自家亲戚的面子都不给。我大哥跌了份,难道他脸上就有光?我们谢家又不是配不上他,我祖父年底要升任户部尚书了,他凭什么看不上谢家!”

畹君腹诽:你们一家的人品都令人不敢恭维,谁想跟你们结亲?

她犹犹豫豫地劝道:“君若无情我便休,四姑娘何必非得嫁给时二爷?横竖你祖父年底当了尚书,求亲的人还不得踏破门槛。”

“我还就非他不可了。”谢四娘冷笑着斜乜她,“你可别动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我告诉你,我的事要是不成,你得照数把我那五百两吐出来!”

畹君不说话了。

过了几天,她正在给谢家两位小姐开蒙,忽见谢四娘的丫鬟在门外朝她招手。

畹君忙走出去道:“什么事?”

那丫鬟急急拉她往谢四娘院里去:“外头有人找,也不报名号,只说四小姐知道他是谁。小姐现在正急传姑娘呢。”

回到院里,见谢四娘的乳兄李二正站在廊下回话。

畹君便上前问李二那人的形容。

“高个子,长眉杏眼,话不多,有点傲气。”

她一听便知是鹤风来了。

她忙进屋换了套衣服,随着李二出了后门,果见鹤风站在后巷候着,身旁还停着一辆平顶马车。

见到畹君,鹤风收起了一贯的倨傲,颇客气地说道:“谢姑娘,不知当下可否有空?我们爷请姑娘走一趟。”

畹君依言上了马车,心里却有些稀奇。

这还是时璲头一回找上门,也不知所为何事?

她忽然有些忐忑。

那马车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才停下。

畹君被鹤风扶着下了马车,打眼望去,面前是一片朗阔的前庭,左右两侧蹲着两只威风凛凛的石狮子。石狮子后面是一道三间三架的门楼,红底匾额上用金字提着“金陵府库”。

畹君一愣,时璲把她叫到这里来干什么?

她视线一转,随即看到树下那卓然而立的时璲,穿的还是一身荔枝红,袍服在秋光下闪着碎金的光芒,有种叫人挪不开眼的倜傥风仪。

鹤风紧赶几步走到他面前。

时璲从袖中取出一张钞纸递过去,鹤风便拿着匆匆进了府库的大门。

畹君慢吞吞地走过去,立在离他数步远的地方。正午的日光照在她发顶,有一点发烫。

“手给我。”时璲道。

“干什么?”

“看看好了没有。”

畹君只好递出一只手。

时璲捻着她的手心看了看,上面的血痂已经脱落,长了层粉色的嫩肉。

他握住她的手,一把将她拉进树荫底下:“站那么远做什么?”

畹君被他一拽,险些撞到他胸膛上。

她想将手抽出来,却被他紧紧攥着挣脱不得。手心温热的肌肤相贴,不知为何令她想起掌心那个吻,面上便有些不自在。

她也不看他,只望着府库门前的石狮子道:“二爷找我有什么事?”

“二爷?”时璲攥着她的手紧了一紧,“你对五郎一口一个表哥,怎么到我这就是生分的‘二爷’?”

畹君纳罕地瞟他一眼,这人计较这个干什么?

她管时瑜叫“表哥”因为她是三房的亲戚。只是那天没注意,在时璲面前也说了“五表哥”。

当下只好找补道:“毕竟是经常往来的亲戚……二爷回来得晚,头一回见面又那么凶,我哪敢喊你‘表哥’?”

时璲用探究的目光看着她:“你和五郎,很熟?”

岂止是很熟。

畹君心里突突地跳,一边思索一边道:“也不是很熟。只是他对我有些……一厢情愿。不过我们已经说开了,他以后不会再来打扰我。二爷今后也不要在五表哥面前提我才好。”

时璲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清艳的脸庞。

秋日透过木叶的间隙,细亮的光斑洒在那张芙蓉面上,衬得眉愈翠,颊愈润,唇愈艳。

这般动人清姿,五郎会对她一厢情愿一点儿也不奇怪。

可是他心里却不大痛快。

时璲唇角一抿,别开了眼神。

鹤风已经从门里出来,拿着两张银票递上前,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时璲指间夹着银票,转手送到她面前:“给你的。”

“给我?”畹君一愣。

“你不是说要真金白银么?”他说道,“这是我这个月的俸银,正好顺路取了给你。”

哪里顺路了?她可是坐了半个时辰马车才赶到这里。

畹君一面腹诽,一面接过银票细看,一张三十两,一张五十两,宝源钱庄的票款。

她忍不住感叹道:“这么多!”

时璲轻咳一声,道:“我领两份俸禄的。除了金陵的指挥佥事,还有一份边军宣武将军的俸银。”

白得八十两,够抵她家两年的花用了。

畹君忍不住弯起嘴角,连声音都透出了欢悦:“怎么突然想起要给我银子?”

时璲望着她眼底粲然的笑意,也不由微微一笑:“心意罢了。”

畹君一挑眉,探身过来学他那天的语气,悄声道:“什么心意?”

时璲被骤然近前的幽芬逼得微微后仰,仍能感到她发丝拂过他下颏的轻痒。

他不动声色道:“谢慈育堂那日相救之恩的心意。”

畹君微怔,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对他有什么相救之恩,时璲便身形一动,反将她堵在了他和树干之间。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贴得那么近,呼出的热气拂得她额发微动。

“你那天还没回答我,给你防身的弩箭,怎么拿去给我用了?”

畹君抬眸看他。

对上那双长而窄的眼睛,半垂的睫毛挡住了乌深的瞳仁。她看不清他的眸光,却清楚自己的一呼一吸都落在他眼里。

她垂下眼睫避开他的注视,目光却落到那张薄俊红润的唇上。

只要她勾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就能吻上去。

不行,还没到那个时候。

畹君强压下这个念头。

“在那种关头,救二爷就是救我自己。”

她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时璲显然不满意这个回答。

他眉心攒起,又问道:“那天在庆云楼,你在和谁家相看?”

畹君飞快觑了他一眼。

那是她编的,她根本不认得几家权贵,要她怎么说?

“这不关时二爷的事吧。”

“不关我的事?”时璲冷笑,“我的事你染指了,礼尚往来,我问一句都不行?”

畹君装傻:“我染指什么了?”

“韦家。”时璲不跟她打太极了,“我不跟韦家议亲。你也别……”

“可我总要嫁人的。”

畹君打断了他的话。

时璲眸光一深,忽然将她按在树干上。

粗糙的树皮隔着一层薄衫刮擦着畹君的肩背,她来不及呼痛,下巴就被他捏了起来。

畹君长睫微颤,望着那骤然靠近的俊脸——

他低头吻了下来。

时璲:直接给银子感觉怪怪的,还是上交工资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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