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周晓几乎要喜极而泣。他从一出生就没有见过自己的亲人，二十年来活得没有惦念和牵挂，所以并不懂得重逢和团聚的含义。他和他的小机器人不过才认识几天而已，可自打从鬼门关走了一圈，他好像格外在意起自己的这位小朋友来。
周晓蹲下来打量艾伦，它朝他眨了眨眼睛，显然对自己沉睡了这么久感到意外，但一脸茫然，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
它的行动相比其他机器人稍显迟缓，体型也小了一大圈，大约真的年代久远，是过了服务期后，被淘汰遗弃下来的产物。
“主人，编号726为您服务。”艾伦又提高音量，对正在凝望着它的新主人重复了一次。
“好……好的。”周晓摸了摸小机器人光滑的圆脑袋，皱着眉头想了想道，“我有点累了，可以为我播放一首催眠曲吗？”
艾伦立刻在大脑中搜索，然后叮咚一声，曲子下载好了，舒缓的音乐随即潺潺流淌而出。周晓躺在床上，在催眠曲的强大效力下，他开始昏昏欲睡，半梦半醒间，他对自己的小机器人喃喃低语：
“明天，我们回到地下去。”
经过两天的休养，周晓的体力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一大早，艾伦缩在墙角，以待机状态守着主人醒过来。在周晓睁开眼的一瞬间，它就推着移动衣架走过来：
“主人，请换上衣服。”
周晓刚换好衬衣和裤子，小机器人立刻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并且在主人一脸懵逼的状态下给他简单测了身体指标：
“您需要补充一些维生素和肉类，但因为饿了很久，胃功能还没有完全恢复，不要吃粗粮和过于油腻辛辣的食物。”说着，艾伦立刻在脑海中生成了若干份食谱，并依次在肚子上轮播，周晓看着显示屏上一闪而过的各种营养套餐，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最后，周晓选择了其中之一，将它传给了厨房。
离开之前，中年男人再次出现，他跟周晓约定了去星际舰队报道的时间：
“理论上还有半个月的时间，但是少将希望你早一点适应，如果没有特别的事情，请在一周内回来，可以吗？”
周晓点了点头，随即对方请他签署了一份保密函，并将报道当天需要上交的材料清单打印一份给了周晓。
“请收好，务必将材料准备齐全。”
“它……可以跟我回去吗？”周晓指了指他的小机器人，有些忧心忡忡。
“当然，现在它的权限归你所有。换句话说，从今天起，你就是它的主人了，你可以带它去任何地方。”
周晓兴奋到差点抱起他的小机器人转圈圈，然而他的脸上只是泛起淡淡的红晕，低声向中年人道了谢：
“这几天麻烦您了，非常感谢，也请代我向少将致谢。”
“为您效劳是我的荣幸。”中男人波澜不惊地微微欠身回答道。
周晓离开了二楼朝南的舒适卧室，走出了这座富丽堂皇的庄园，这是当初他去而复返的地方——少将先生的府邸之一。
他回望着夕阳下高贵而森冷的英式庄园，余晖给它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在大片草地的映衬下，自己和身边的小机器人显得孤单而渺小。
周晓这时候还不知道，他从此将和这座庄园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与纠葛。
中年男人没有骗他，当周晓带着艾伦光明正大地走进闸口时，没有人拦截他，一路畅通无阻。
主动前往地下的人少之又少，通常因为公事才不得不跑一趟，又恰逢晚饭时间，因此周晓这趟电梯等待得十分顺利。
电梯里的旅人们都各有各的姿态，疲惫、无奈或者昏昏欲睡，总之与周晓不久前上去那一趟有着天壤之别。
他依旧坐在靠窗的位置，小机器人坐在他旁边，维持着仿佛双手抱膝的姿势，自动进入了待电节能模式，像是睡着了一样闭上了圆溜溜的蓝眼睛。在舷窗渐暗，沉入无边黑暗的深渊时，他想起了叶止云少将，以及他坐在自己对面那一刻不经意吐露的那句话。
电梯下落时的失重感总让人感到恐惧，即使科学技术再先进，也无法弥补分毫。速度越快，失重感越强，恐惧也越深。每个人都闭上了眼睛，直到叮咚一声，安全带松开，电梯门渐开，虚假的光明从地底蔓延开来，瞬间渗透一整个车厢。
周晓走出车厢，却闻到了一丝与往常不一样的陌生气息，他说不清哪里变了，明明是一样的建筑物，一样的停靠点，甚至那只总是瑟缩在角落里等待投喂的流浪猫，此刻也一如既往一边舔尾巴，一边发出“喵呜”的微弱声音。
周晓被逮捕的那一刻，就同时失去了他作为公民的一切权利，包括他那份薪资微薄的工作。他这次下来，主要为了转移自己的户籍关系，办理进入星际舰队的相关手续。
他低头望了一眼小机器人，喃喃念道：
“艾伦，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小机器人伸出仿佛熊掌一样的圆嘟嘟的瓷白色右手，费力够上了周晓的手掌，牵住了他的主人，以示安慰。
它是个破旧的低等机器人，手掌的设计尤为粗糙，仅仅是一个半圆形，没有细分出手指来，因此做任何事都比它的后辈们迟钝许多，有时候周晓吩咐它去取一样东西，它只能双手抱回来，看起来特别滑稽，瞬间就收获周围人们的嫌弃目光，只有它的新主人真心觉得它是那样可爱而有趣。
他们一起走出闸口，走到静谧的路边，现在是冬季，尽管地下一年四季保持着恒温恒湿的状态，但不知为什么，周晓却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有一股凉意从骨头里透出来，延伸到四肢百骸，瞬间就将他整个人攫住了。
他像往常一样左顾右盼，每次从这里经过，他总是会光顾一家糖水铺，热热暖暖的一碗汤下肚，尽管是低廉而毫无营养可言的合成食材，却好像会驱散所有阴郁，一肚子压缩食品似乎也轻快了许多。
周晓用眼神四处搜寻，但是一无所获，不仅如此，他发现街边原来默不作声低头干活的保洁、拿着警棍耀武扬威的保安、还有带来一丝半缕烟火气的摊贩们，全都不见了！
他终于发现了哪里不对劲！这里萧条落寞到不像人间，行人们从闸口出来之后，就陆续消散于四面八方，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
或许这里本来就不是人间。
周晓手心直冒冷汗，紧握住小机器人的手，后者此时不再是一堆废铜烂铁，它停下原本笨拙向前的脚步，仿佛有所感应道：
“主人，你很热吗？”
“你说他们，都去了哪里？”周晓喃喃念道，并没有理会他的小机器人。又走了几步，他觉得实在饿的厉害，径自走向了街边的无人商店，以抵扣500劳动值的方式得到了今天的第一份食物。
再次走出无人商店的时候，马路上的自净系统开始工作，一只仿真手臂从井盖里伸出来，周遭干净极了，只有一张碎纸片随风飘荡，它像是长了眼睛，一瞬间手臂伸长，毫不费力捻住了那片碎纸，然后消失在昏黄的光线中。远处的地面上扬起无数小小的漩涡，它们将灰尘与垃圾裹挟着卷入地下，空气中霎时弥漫着一股清新与甘甜，叫人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来。
周晓带着小机器人坐在街边的长凳上等车，过了许久，终于来了一辆电车，没有司机，车厢里零散坐着几个乘客，眼神涣散表情疲惫，有一搭没一搭地彼此聊天。
周晓注意到，他们额头上显示的劳动指数，已经处于临界值边缘，如果跌破黄线……他皱了皱眉，以往那是只有流浪汉和无业游民才会触碰的一条界限。
在这里，每个人的劳动指数都肉眼可见，彼此从事简单的体力劳动，大部分地下居住者的数值相差不大，跌破临界值算是一种变相的自暴自弃，因为它如同远古时代的黥刑那般如影随形，遭人鄙夷而不得翻身。
这本身就是一种原罪。他们将陷入恶性循环的怪圈之中，招聘单位以数值衡量他们每个人，简单而粗暴，处于临界线边缘的人，不论他们是因为身体缘故抑或是本人的惰性造成了这的局面，总之他们再也得不到新的工作机会。
“叮咚，叮咚。”随着电车靠站，又上来几个人，无一例外，他们的数值都已逼近黄线。其中除了两位老人，剩下的全都正值壮年，他们有的仰着脖子昏昏欲睡，有的摆弄着手里的晶片，有的开启虹膜上的vr装置，进入沉浸式的游戏当中，好像并不关心电车要将他们送往何方。
周晓移开了眼，偏过头去看窗外的风景，他只是离开了一天，为什么如同离开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远。
电车终于到站，他带着小机器人飞快地跳了下去，彷佛车厢里那些与他一样长着四肢和眼耳鼻舌的活物不是人类，而是行尸走肉。
夜幕将至，周晓带着笨拙移动身体的艾伦来到了自己的公寓。人造光源让这里的白天与黑夜同地上别无二致，他们的时间概念沿袭了地上的时区划分，亦步亦趋，所以这个点自然也没有人办公，周晓的手续要等到翌日才能办理。
“主人，我们现在去哪里呀？”
“回家。”
“家？”小机器人歪着头把这个字重复了一遍，并不能理解这个最简单的音节的意义，眼里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周晓揉了揉它的脑袋，其实他也不明白，那个冷冰冰的地方，既没有美好的回忆，也没有值得留恋的细枝末节，他很快就要离开了，从此再也不回头。
这也能叫做家吗？
对他而言，或者说对于整个地下居民而言，那只是一个逼仄的住处。然而大概是深夜辗转入眠的时候，有了可以稍作喘息的一席之地，所以才让人不自觉脱口而出那个字吧。
他们在电梯入口处遇到了博光。同为TMF快递的员工，他住在这栋公寓第25层。
当周晓抬起头望向他的那一瞬间，几乎惊立在当场不能动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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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