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同他从小在福利院里一起长大，认识十几年了，早就对博光这人的性格摸的门儿清。他特别勤快踏实，人高马大但是内心脆弱，骨子里有着浓重的危机感，所以拼命工作提升劳动值，他觉得那是他作为一个人活着的证据。

但是现在，博光额头上的数据显示，他的处境并不比方才车厢里的几个人好多少。他的双眼疲惫，眼窝深陷，眼白布满了红血丝，看上去十分憔悴。

“大光哥……你怎么了？”

“文件，正式执行了。”

“什么文件？”周晓一头雾水，他的眼里透露出少年人一无所知的担忧和困惑，博光明明只比他大一两岁，站在他对面，却完完全全仿若一潭死水般毫无生气，他耷拉着脑袋形如老者，低声喃喃道，“我忘了，你那三个月都在封闭式训练。”博光叹一口气，努力回想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究竟是什么时候，最终他放弃了。一开始就以为是谣言，所以他从来没有真正在意过。

“我们被机器取代了。从今天起，这里的大部分人，都失业了。我们的劳动值归零，每个月大家都会增长同样的数值，用于生活开支。”

周晓不知不觉后退一步，他处于巨大的震惊之中，过了许久才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怎么会这样，刚才一路走过来，我看别人好像……”

“不为所动？”博光苦笑一下继续道，“人各有志啊。”

周晓皱了皱眉，他知道自己的数值并没有任何变化，星际舰队那边应该已经收录了他的资料，打通了所有关卡，只等最后一道手续。也就是说，这道指令只针对地下居民，地上世界的人们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不说这些了。”博光盯着他的额头看了片刻，忽然强笑着拍了拍周晓的肩膀，“你的劳动值被隐藏了。既然彻底摆脱了这里，上去以后就不要再回来。”

周晓一惊，他差点忘了，隐藏数值，是地上居民的特权，如今他也别无二致了。

“走，咱们最后喝一杯去。”博光步入大堂，按下了电梯的下行键，等着周晓进去。

公寓的负一层是酒吧和一些游乐设施，周晓沿着长长的走道前行，小机器人亦步亦趋。音乐声几乎要炸裂人们的耳膜，前一刻他还疑惑大街上为什么冷清得可怕，这一刻终于有了答案。

人们聚集在这里，越靠近酒吧，越分不清迷乱的音乐和玻璃酒杯碰撞的声音，究竟哪个更肆无忌惮一些。

昏暗的灯光忽然聚焦，变作五颜六色的光束，打在一张张半醉半醒的脸上，周晓忽然觉得，他们没有焦点的瞳孔和机械式的微笑，并不比身边的小机器人更生动有趣。

吧台边还剩三个座位依次排开，博光和周晓走过去，随意抬腿在高脚凳上落座，而可怜的艾伦，还不及凳子高，强行挨近的结果是不断碰头，就算它坚固如铜墙铁壁，也露出了委屈的表情，圆眼睛眨成了一道波浪形蓝光，脚下滚轮反射性后退，怯怯地双手抱膝蹲守在周晓脚边。

“过来，我的小机器人。”它的主人微笑着将它一把提起，放在了凳子上。两个男人各点了一杯酒，未成年的小朋友则眯着眼接受了主人的安排—连接地插的数据线被它悄摸摸坐在了屁股下，半遮半掩。充电如同进食，艾伦感到一丝餍足与难得的惬意，只是不知道为何，大庭广众之下，到底不如与主人独处时来得自在。

小机器人缓缓地挪动了一下屁股，企图将数据线隐藏得更好一些，面对除了主人之外的愚蠢人类，它竟然有些害羞。

“以后有什么打算吗？”周晓开口问博光，对方饮了一口酒，苦笑着摇了摇头：

“大部分人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你看，他们多开心。”

确实如此，周晓顺着博光的视线看过去，舞池里一片乱象，有两个男人为了一个姑娘大打出手，而姑娘本人却躲在一边笑得花枝乱颤；那些互不认识的陌生人，在音乐和酒精的刺激下，搂在一起互诉衷肠，然后不管不顾地接起吻来……

“你知道吗，他们觉得从没有一刻，像今天这样生而平等。”博光用他的玻璃杯碰了碰周晓的，然后将杯子里的液体一饮而尽，“这里的人们财富没有高低之分，每个月都可以得到相同一笔‘赡养金’，足够日常开销了。”

“但是，你愿意过这样的生活吗？”周晓设身处地想了想，如果他依旧居住在地下，恐怕比博光更难释怀，人如果不能创造价值，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在物种进化中，人类从来都是站在顶端俯瞰世界的，物竞天择优胜劣汰，这个规律必然也不会对人类例外。

“未来，可能是它们的。”博光偏过头去，目光在艾伦身上停留几秒，最后又落在周晓脸上，“我们一无所有，连存在的价值也没有了，而我的同胞们还在狂欢。”

最后，周晓把喝到烂醉如泥的博光送回了家，他是个克制谨慎的人，从没有这样失态过。周晓离开之前关上大门的那一刻，听到门后传来了极其压抑的哭泣声。

小机器人明显感觉到主人的难过与无所适从，他们乘坐电梯前往周晓所在的39层时，艾伦用软糯的声音安慰他道：

“主人，不要伤心。”如同小孩子一样的笨拙和稚嫩让它止步于此，更深入的劝导，它毫无头绪也并不擅长。因此艾伦只好扬起脸去看周晓，不断闪烁的蓝色双眸，透露了它对主人的担忧。

周晓先是一惊，AI不动声色间掀起了一场变革，如果身边的这个小家伙，连他深藏在内心的情绪都捕捉得如此彻底，那么他此时的心情，不可能不微妙。

“你看，心情起伏太大对身体不好。”小机器人展露了它圆滚滚的肚子，显示屏渐渐亮起，周晓的心情导图和脑波呈两条高低起伏的曲线，从博光家出来以后，明显看出曲线一路down到底。

艾伦并不懂得察言观色，这让周晓松了一口气，AI尚未质变为超人工智能，它们还缺乏人性。可是飞速发展的科技所带来的殊途同归，却依旧让他提心吊胆。

打开房门，迈入逼仄狭小的公寓之中，这是一个特别迷你的卧房，步入式的玄关承担了厨房的一切功能，台面和水槽依次展开，推开右边的移门，仅能供一人使用的卫生间出现在眼前，人得小心翼翼走进去才不会碰擦到洁具。最后是床和书桌，占据了这里的绝大部分空间，整个房间不超过8平米，没有窗户，不会有阳光倾泻下来—即使它只是人造光源，整间屋子同样也找不到任何一颗绿植，因为它们无处存生。

周晓径自从衣柜里翻出换洗的内裤和背心，侧身小心走到卫生间前，他特意一手扒住墙，回过头来身体前倾冲小机器人说道：

“晚安，艾伦。”

温热的水流冲刷身体，让人顿感神清气爽，二十分钟后，大功告成，周晓推门看到眼前的一切，几乎立不住脚步，差点跌坐在地上。

他的小机器人从橱柜边的凳子上慢吞吞挪下来，手里稳稳地端着一盘菜，放在周晓那张既吃饭又工作的桌子上，那里已经有了一碗面和一道汤，远远望过去依旧冒着热气，那香味儿勾得人心神荡漾，周晓仔细回忆了一下，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闻到这样生动的味道，有油盐酱醋和烟火星儿混杂其中，第一次是不久前，林小川请他吃的那一顿，他一直记着。当然，惩罚世界里那些通通不算，它们叫人胆战心惊食之无味。

“你……这都是哪里来的？”尽管只是合成的食材，但对于地下世界来说，依旧是触不可及的奢侈品。

“主人，不要慌张。”小机器人用十分机械化的语调缓缓说道，“很多事情我都不记得了。我不知道自己从前服务于谁。如果我目前仍旧联结在系统中，为什么劳动值没有被系统清缴干净呢？我们只是赚钱或者提供服务的工具而已。艾伦觉得头痛，想不了这么复杂的问题，我身上仅有这一点劳动值，我想把它们全部都献给你。”

周晓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看起来有点生气：

“所以你把自己的所有劳动值，都偷偷摸摸兑换了这些对于地下居民来说，称得上是奢侈品的食材？”

“……”艾伦又大又圆的蓝眼睛缩了缩，像是个犯了错的小孩，不敢再说话。主人的心情导图已经down到历史最低点了，但是它却不晓得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你有了那么多劳动值，可以换最新最好的能源电池，再也不必为频繁充电而烦恼；你也可以换一副更加高大崭新的躯壳，在庄园那会儿我就看出来了，你其实挺羡慕它们的。”周晓皱了皱漂亮而挺拔的眉毛，他怎么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小机器人的馈赠，他的手指摩挲在小机器人的后脑勺上，那里有一条接缝，一路向下，都是斑驳锈迹。

“那些对于艾伦来说，都没有意义。”小机器人移动滚轮，坐到床边，执意要看周晓把这顿饭吃下去。

这是最丰盛的一顿饭，也最让人食不下咽。

临睡前，周晓看着小机器人悄无声息地收拾屋子，他心里有些愧疚，低声说：

“艾伦，你能陪我一会儿吗？”

小机器人放下微型吸尘器，走到主人身边：

“当然。主人想听哪个故事？”它正在脑中搜索一万个睡前小故事。

周晓眨了眨迷茫的双眼，思考片刻，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就上次那个吧，接着讲完它。”

屋里的壁灯散发出迷人的暖色调，这是小机器人第一次感觉到，即使晨昏颠倒，日夜不分，这里终年都是黑夜，也并不寒冷难捱。

在过去许多个流离失所的年头里，它一边盼望着白天早点到来，太阳可以照耀它，给它能量，让它从昏昏欲睡中“活”过来，一边还要躲避城市捕猎者的追踪——它们会把它连同其他被遗弃的机器人一道，送进巨大无比的熔炉中再造，然后输入新指令。

艾伦歪着脑袋看了看他的新主人。

这个人类笑起来真好看。

第二天，周晓带他的小机器人一道，去行政大厅办了户籍迁移手续，那里空无一人，只有门房里坐着个老头儿，见到周晓走过来，抬起满是皱纹的眼瞥了瞥，随即又旁若无人打起了瞌睡。

“老人家，请问户籍迁移手续在哪个窗口办理？”

老头儿被叫醒，恼怒都显在了脸上，与昨夜狂欢的其他民众不同，他们被要求站好最后一道岗，等待周围全部机械化之后，才能回家躺平虚度光阴。然而听到“户籍迁移”四个字的时候，那怒火还没发出来，脸上的表情转瞬间又化为惊愕与质疑，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开口问周晓：

“你本人，要迁移到地上去？”

“是的。”

“这项手续，已经半年多没有人办理过，不晓得仪器有没有出故障。”老头儿不住盯着周晓看，显然在猜测他究竟是通过哪一种方式实现迁移。亲缘关系，婚姻，又或者是资产？不，住在这里的人经济上能有什么差距，而迁移所需要的资产证明对于他们来说形同虚设——那种天文数字与这里的生产关系从不匹配，真有那么一笔钱，恐怕第一时间就被经济侦查科立案调查了吧。

“这个穷小子，长得倒是眉清目秀，或许骗到了一桩羡煞旁人的婚姻吧！”老头儿这样暗地里默默揣测，开口以拖曳的腔调逐字问他：“材料都带齐了吗？”

“都带了。”

“大厅最里侧，黑色那台机器。”说完，又低下头去，这次不再打瞌睡，而是盘弄着智能晶片打发时间。

周晓办好了手续，在路口等待博光。路上行人少的可怕，他在路边来回踱步，小机器人也跟着蹒跚学步似地前前后后走了许多遭，直到他收到一条语音信息，发送人是博光，他说自己今天有点忙，不能亲自来送他了。

背景音是最近正流行的VR游戏，间或夹杂着AI反复催促上线的通知。

周晓将晶片收到手心里，拖起行李箱，带着小机器人转身向驿站走去。

一切都异常顺利，依旧是那列R14电梯，不同之处在于，自从地下的新政实行以来，能手持证件因公前往地上的人越来越少了。周晓转过头环顾四下，偌大的电梯里不过两三个人，看他们的衣着打扮，也并不像地下居民，几乎能肯定是纡尊降贵下来办事的。

随着“叮咚”一声响，电梯到达地上了，周晓却仿佛出水的鱼，一层地表将他整个人割裂开来，曾经梦寐以求的空气，是他所不能承受的——正如深海的鱼离开水袒露在陆地上，便会遭受内脏爆裂之苦。

他还是来了，一只脚踩在冰冷的土地上。

新的一年到来了，祝大家除夕快乐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第 1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