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雕花玻璃撒进屋内的月光显得朦胧而氤氲,宛如带着凉意的晨雾,无声无息涌动在两人之间,似乎触手可及,又好像咫尺天涯。
陆溪侧身坐着,对着她的脸在月色中半明半暗,只有那双形状偏窄的桃花眼闪着锋利而带着审视的光,幽深的墨色瞳仁沉静无声,使得那一点微光像是湖面反光的细碎冰碴,冻得凌绪喉头发紧。
她忍住想移开目光的冲动,始终看着陆溪的眼睛,语调认真:“大概的基础规则和副本发展我的确记得,只不过项目完成至今时隔两年,很多具体的细节我也不太记得了。”
凌绪观察着陆溪的脸色,看她没有质疑的意思,这才继续道: “所以,一开始我没有在那么多人面前表明身份,就是担心他们会因为我的身份对我期望过高,到时候万一有什么……”
陆溪抬手打断:“我明白,这一点我可以理解。”
在极端恐惧的环境下,人的判断力和同理心是指数级下降的,连基本的逻辑都会在这种情况中跌入谷底。所以但凡让他们看到一丝生存的希望,不管带来希望的是人还是物,人们都会毫不犹豫地将指望全部托付。
如果凌绪一开始就表明了她游戏设计者的身份,所有人都会依赖她这个似乎开了上帝视角的金手指玩家。
她要是依靠这个金手指帮了大家的忙,有一定良知的人会在兴奋之余心存感激,另一部分则只会在窃喜过后觉得理所应当。
可只要有一次判断失误,甚至导致了人员伤亡,几乎所有人都会立刻质疑她的立场,怀疑她是否从一开始就是这个让他们陷入险境的游戏的帮凶。
这后果无疑是致命的。
别说凌绪,任何一个脑子正常的人都会选择明哲保身。
虽然陆溪不愿承认,但从凌绪的角度出发,她的确已经在尽最大努力保护其他人了。
她选择的是对自身和群体而言都最稳妥安全的方式,这一点无可厚非。
这样说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因为她的隐瞒而如此生气?
鬼使神差地,陆溪低声问道:“如果我不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说?”
凌绪愣了一下,恢复了惯有的散漫;“陆顾问这么聪明,就算我不说,你不也照样能猜到?”
陆溪抿了抿唇,纤长的眼睫盖住了眼底的情绪,声音轻地几不可闻:“你果然还是和以前一样。”
“什么?”
凌绪没想过她会主动提及以前,可陆溪已经躺了回去,只给她留下一个乌黑的后脑勺。
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对方:“陆溪,这件事情没那么简单,我现在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些。”
看陆溪还是没反应,她只能接着说:“你只要记住,我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威胁。”
“是吗?”陆溪终于转过身,语气照样冷冽,“你最好记住这句话。”
严阵以待的凌绪没料到这次的拷问会结束得这么迅速,她悄悄放松了紧绷的肩背,本能地感觉到陆溪还有话不想说出口。
陆溪刚才那句低语在她心里绕了一圈。
她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说点什么,可似乎什么也说不了。
应该说什么呢?
十年前的夏日傍晚还是那场近乎决裂的争吵?
是三年前?还是两年前?
她现在还有解释的资格吗?
陆溪她,还想听吗?
时间的洪流横亘在她们之间,过去的种种看似被冲刷带走,但她们都心知肚明,那些沙砾尖石从未消失,它们沉入河底聚集成无法忽视的暗礁磐石,沉默而硕大。
凌绪垂下眼,将纷乱的思绪压下,轻手轻脚窝回角落。
屋内呼吸声逐渐平稳,一片嫩绿从卫衣口袋里悄然探出,浅粉的茎干如有生命般微微颤动抽长,那叶片活物般翘起一边往四周转了转,正满意般垂下准备恢复原状时,猝不及防和半夜惊醒睁开眼的方宇对上了眼。
“握草什么东西?!”方宇瞬间清醒,一个鲤鱼打挺原地弹射起身。
那棵草也被吓得一颤,立刻缩回口袋恢复原状。
被吵醒的花臂男紧随其后立马坐起,看清房间内并无异样后才冲着方宇骂骂咧咧:“大半夜的鬼叫什么!老子好不容易才睡着……”
方宇哆哆嗦嗦指着挂在衣柜门上的衣服:“南哥我不是故意的,我,我,我刚刚看到,看到村民给我们的那个草,它它它……它自己动了……”
“什,什么?”郑浩南差点咬到舌头,“你说什么玩意儿动了?”
“就是,就是村民给的那个草。”方宇欲哭无泪,不明白这种见鬼的事情怎么总是自己第一个遇到。
“它刚才,那个叶子跟人头一样,就这么抬……抬了起来,还左右转了一圈……”方宇打着抖,不忘尽力模仿那片叶子抬头转圈。
“……”
郑浩被他模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咽了口唾沫,乍着胆子下了床,一步一挪地凑到衣柜前,小心翼翼扒拉开两件衣服口袋看了一眼,里面的幼苗静静窝着,看不出半点异样。
郑浩松了口气,狐疑地转头问方宇:“你是不是睡迷糊了?这明明就是普通的……”
话音未落,还搭在口袋的手忽然被一片温热的东西贴了一下,又细又尖的童声在他手边响起:“你怎么不睡觉呀——”
这声音回荡在寂静逼仄的房间里,3D环绕般绕梁不绝。
郑浩不敢回头,腿一软差点跪下,他触电般甩开手,屁滚尿流地夺门而出。
“救命啊——”
目睹全程的方宇很想紧随其后,可那两株幼苗已经靠着枝蔓和叶片爬出了口袋,它们轻巧地落在地面,不约而同向方宇走来。
一声更嘹亮的哭嚎划破宁静的夜空,惊得熟睡中的众人纷纷惊醒。
面无表情的克隆人趴在自家院门上,嘴角勾起恶劣的弧度。
真好,美妙的夜晚终于开始了。
村子里又要有一批新人了,真是件让人高兴的事。
方宇慌乱地四下张望,试图找点什么东西砸过去,可这屋子简洁的过分,唯一能有点杀伤力的只有桌上的两个老式暖水壶,而桌子跟他中间正隔着那两株用根茎快速移动的幼苗。
而且,他后知后觉想了起来,一开始白蟒宣读规则的时候就提过,幼苗枯萎等于玩家死亡,那四舍五入,伤害幼苗岂不是也算伤害自己?
他绝望地留下两行面条泪,简直要为自己不合时宜又条件反射般的解题思路喝一声倒彩。
他绞尽脑汁,最终选择了人类从小听鬼故事习得的原始技能——在对方爬上来之前把自己用被子裹成一颗不露首尾的蚕蛹。
这边屋里被吵醒的陆溪蹙了蹙眉,一睁眼就和趴在自己被子上的幼苗来了个深情对视。
“晚上好呀——”幼苗晃了晃一侧的叶片,态度很好地和她打了个招呼。
还怪有礼貌的。
她拍了拍凌绪,好心地把幼苗拎到了对方面前:“来,也跟她问个好。”
才醒来的凌绪:“……什么玩意儿?”
幼苗乖巧地像个人机,又晃着另一侧叶片:“晚上好呀——”
凌绪嘴角微抽,她坐起身,一脸的痛心疾首道:“陆顾问,这就是你对队友的态度吗?”
陆溪摇摇头,表情十分认真:“不,凌总监,这是你的特别定制。”
凌绪卡了壳,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自己第一次被人抢了戏路。
而且,这人是在刻意模仿她没错吧?
她轻笑一声,大方回敬:“所以陆顾问是只在乎我,对吗?”
陆溪不语,只轻轻把幼苗扔到了她脸上。
被呼了一脸温热的凌绪嫌弃地把幼苗拿下来,指尖捏住叶片又抖又甩,玩得不亦乐乎,那株幼苗不情不愿地扭动着,细细的童声怒气冲冲:“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有礼貌!”
凌绪把它拎到陆溪面前,笑得和善:“刚才她拎你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发脾气?”
“我才不会告诉你!快放开我!”
幼苗更愤怒了,甚至气得用叶子狂甩凌绪的手指,凌绪感受着它微乎其微的杀伤力,嘴上敷衍地配合着:“别打了别打了,再打我就疼晕过去了。”
陆溪:“……”
如果她是这棵草,现在估计已经气得自燃了。
幼苗浑身发颤,窸窸窣窣像开了振动模式,浅粉的茎干枝蔓起起伏伏,颜色也更深了几分,显然气得不轻。
它恼羞成怒,顿时爆发出一阵尖锐的哭喊:“坏人!你们都是坏人!坏人——都应该消失!”
随着它这一嗓子喊开,屋外风声更紧,一阵急促的敲打随即从窗外传来,两人一惊,那幼苗趁机从凌绪手中挣脱,一溜烟就溜进了衣柜底下。
“怎么回事?”陆溪起身看向窗外,却见半夜敲窗扰民的不是别的,正是一条枝繁叶茂的爬山虎。一枚又一枚掌形叶片就这么此起彼伏地死命拍着玻璃,窗户被砸得框框作响,眼看着撑不了多久那条爬山虎就要破窗而入。
陆溪看向正在穿外套的凌绪:“游戏设定这么精彩?”
凌绪有些烦躁地抓了把把头发:“这不是,当初为了增加趣味性吗?”
陆溪哦了一声:“所以你故意惹哭那棵草,就是为了夜间热身?”
“我有必要申诉一下,”凌绪目光真挚,“这个触发细节我是真忘了。”
她发誓,下次不会再随便给NPC当捧哏了。
她一把拉上陆溪几步跨出房门,直接踹开了隔壁杂物间:“不过好消息是,我知道怎么治外面那条东西。”
凌绪弯腰从角落提起一桶油,又抓起抹布用油浸透缠在扁担上。陆溪看着她如法炮制了第二个,明白了她的意图。不用凌绪说,她从兜里摸出了打火机点燃了这个简易火把。
她们这边刚忙完,沈明杰就被幼苗吓得连滚带爬地从自己房间跑了出来,没想到一抬眼就撞上了举着火把的两个人。
跳动的暖色将她们的影子映得很长,两人的眉眼在火光中自带跃跃欲试的躁动,凌绪将手上的油桶往前一递,笑容恣意:“来的正高,一起点火玩吧。”
沈明杰很快明白过来,忙不迭接过油桶,又见凌绪拎出一桶更多的,率先推开了此时被拍得震天响的大门。
一条粗壮繁茂的爬山虎迅疾地直冲两人面门而来,小孩巴掌大的叶片兴奋颤动着,带盒凌厉的破空声一头扎进门内。两人顺势分站两侧,给它让出了一条康庄大道,沈明杰手一抖,看准时机兜头泼了它一身,还没等它弄清楚身上的是什么,两支火把已然轻轻点过它的枝蔓,火舌顺着油渍迅速窜上来。
凌绪犹嫌不够,顺手又泼了一道,火势噌地一下跳地更高,爬山虎尖啸一声,眨眼就甩着浑身起火的枝条退出了屋子。
沈明杰长舒一口气,还没等这口气叹完,凌绪两人已经追了出去,看样子,是打算乘胜追击。
爬山虎遇到她俩,也算是报应来了。
凌绪:本场MVP:那棵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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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句芒(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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