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青生着一张端正漂亮的脸,乌黑如墨的眼眸中看不出悲喜。
丙橘掌心沁出冷汗,小心翼翼观察着玄青的脸色。
空气近乎凝固。
突然,玄青有了动作,他重重合上电脑,力道大得将电脑外壳都压出了凹痕。
“……至于这个玩具……砸了吧。”玄青轻描淡写道。
丙橘闻言,低下头,手指插入发丝用力抓挠头发,随着她的动作,乱蓬蓬的橘发中竟然跳出一双尖耳,她努力压制着自己声音中的颤抖,小心翼翼开口:“求你了宗主,不砸不行吗,这是我在猫咖打工半年才凑钱买到的……”
玄青不耐烦挥挥手,示意夜袂把人带走。
夜袂动作迅速,身形如鬼魅般轻盈飘逸,他不顾丙橘的拼命挣扎,直接将她推出大殿。
玄青坐在桌前没动,他目光沉沉,不知在想什么,许久,他的视线才从丙橘离开的方向逐渐转移到手边的电脑上,纤长的手指按在金属外壳上,触感冰凉。
上了年纪的人普遍有些跟不上时代,这点玄青深有体会。只依稀记得,上一次离开山门游历,人类当中还在流行一种名叫“电影”的娱乐活动。玄青第一次见到幕布上能说能动的影像时心底是说不出的震惊。
他没想到短短几十年的时间,人类居然将那么大的图像缩进了这样一个小盒子里,甚至还给图像上了色。
……也许真该去人间走走了。
没来由的失落感涌上心头,玄青的手指无意识地按上额角。
“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玄青带着倦意抬起眼皮,看到恭恭敬敬立在下方的夜袂,揉捏额角的力度更大了。
把丙橘送出大殿后,夜袂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又一次返回静静站在玄青面前。
“让我帮你收拾你门内的烂摊子还不够,还想做什么?”玄青说。
夜袂抬起头来,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卷卷轴。他将卷轴呈递上前:“这是风澈那边刚刚送来的协查函,他要我们帮忙清查白城北部山区。”
玄青一愣,随既严肃起来,同样是几百岁的老家伙,玄青深知风澈的脾气,他坐直了身子,接过卷轴一点点展开,语气中有了些愠怒:“这种事你怎么现在才说?风澈那人……”
正说着,卷轴已然完全展开,一道白光从当中迸发出来,白光中逐渐浮现出一名白衣道人的身影,黑发被玉簪绾在头顶,露出一张硬朗俊逸的脸,看上去很年轻。
那白衣道人从白光中走出,站在乌黑的案几上,仿佛一只小巧精致的手办,不过此时,这只“小手办”似乎有些不高兴,两道剑眉不悦地皱起。
“玄青!”
“风澈。”玄青神色恢复淡然,对着白色人影点头。
“够了,够了,不需要跟我打招呼,”风澈双手抱臂在桌面上走了一圈,“你们灵兽宗的办事效率永远那么低下,我在两小时前寄出的协查函,居然现在才得到回应!”
两个小时,说长也不长,但显然已经超出了风澈的接受范围。
玄青和夜袂同时张嘴想要狡辩,被风澈抬手打断:“我很忙,咱们长话短说。”
风澈在玄青面前站定,他扬起头:“你对白城了解多少?”
“白城……”玄青沉吟,“你想问什么时候的白城?”
“什么?”
“如果你问一百多年前的白城,我还能给你描述一下,至于现在的白城……不好意思,我一点也不了解。”
玄青身子后仰,脊背抵在椅背上,努力回忆着。没记错的话,白城位于Z国东部平原尽头,北部山脉纵横,南部平原广阔,主城区建在南部平原上,整体来看还算富裕,往北走进到山里……就可以用惨兮兮来形容了。
交通不便,耕地贫瘠,典妻卖子的事在北部山区时有发生。
想到这里玄青脸上流露出一抹嫌弃,他对白城北部的印象可不太好。
“……”风澈难得出现沉默,他不禁怀疑起眼前的男人——身为一门宗主居然能封闭到这种程度?不过,这种沉默没有持续多久,风澈很快就继续说道,“一百年……算了,从最近的开始说吧。五年前,Z国政府决定在白城北部山区修建一条从白城通往海城的铁路,这条铁路一开通,将会解决困扰北部山区数百年的交通难题。铁路修建方案在三年前通过,并在同年正式开工,只不过白城北部山脉崎岖,铁路修建少不了桥梁隧道的建设……什么叫隧道你自己上网查——”
玄青抿唇,他当然知道隧道是什么,但不明白风澈口中的“上网查”是什么意思。
“——可就在工程队开凿某处隧道时,意外出现了。”
……
夕阳从一座山照到另一座山,大片红光浓烈喷薄,山体的阴影与浓丽的光辉将天地生生撕裂,恐惧,惊悸,不安如潮水般浸透男人的四肢百骸。
他感觉四肢发软,僵在原地动弹不得,有人从他身边跑过,手里拿着电话不断向对面嘶吼着什么,越来越多的人从他身边经过,惊叫声,哭喊声,警报声……各种声音交叠在一起,又如退潮般离他远去。
他本来该死的。男人盯着面前黄土铺就的路面,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
如果不是……现在在山洞中的应该是他。
警笛声由远及近,急促刺耳,回声飘荡在山谷中经久不散,似是夺命的丧钟,又好似在为亡魂悲泣。
——“张德贵,42岁,大学专科学历,高级技工。”
刺目的灯光直冲着张德贵面门打来,他痛苦地低下头,半眯着眼睛。透过眼皮间的缝隙,隐约能够看到,他的对面坐着一位白衣男子,男子身型瘦削挺拔,声音听上去很年轻。而在男子身后,贴近门口的地方站着一个身着深色职业装的女人,那女人低头垂目,像是一个与背景融为一体的npc,几乎没有存在感。
这两人是谁?警察吗?可两人的衣着打扮又完全与警察不搭边。
“三年前,你跟随队伍,在白城北山区附近进行隧道挖掘,其间隧道内岩壁发生塌方,造成你的三名工友被埋,没错吧。”
“……”不好的回忆涌上心头,张德贵按住太阳穴,两侧额头突突地胀痛。
半天,他才哑着嗓子开口:“是,又怎样。”
“这场事故共造成两人死亡,一人昏迷至今。事发时,你不在隧道中,因此逃过一劫……”张德贵感觉对面的男人看了自己一眼,随后接着说道:“这件事本来与你关系不大,可问题是,死去的两人中,有一人当天本该休息,是你在那天早上主动提出了与他换班——”
心脏骤然收缩!一种难以言说的酸楚感几乎将张德贵吞没,三年来,重复了数千遍的画面如走马灯般在他脑海里播放,他想起了死亡黄昏的前一晚,那个一切还未发生,平静地与过往数十年别无二致的夏夜。
微光从彩钢瓦垒成的移动板房中透出,随之溢出的还有男人哄笑叫骂声。
不大的房间里,冷气被开到最足,光着膀子的男人围成一圈,面前的牌桌上码着厚厚一摞牌,所有人牟足了劲抽烟,整个房间烟雾缭绕,连灯光都昏暗了几分。
张德贵皱着眉从牌桌前退出,往屋外走去。
有人见状出言挽留:“张哥,干嘛去?不打了?”
“没事,就想出去透口气。”
闻言,牌桌上爆发了轰笑声:“差点忘了,张哥不抽烟。”
“哪是他不想抽啊,是他老婆不让抽,哈哈哈哈哈……”
“咱老张还是个妻管严。”
在一片哄笑声中,张德贵讪讪退出房间,屋门在他身后关闭,将内外隔绝成为两个世界。
夏日晚风拂面,一顶顶工棚窗户中透出暖黄色微光,工地上的大黄狗趴在狗窝外闭目养神,脑袋旁两侧一双尖耳不时耸动。
最近的村落建在距离工地数百米的山坡下,从高处眺望,只能看到黑压压的一片房屋,中间有几处零星灯光,孤零零闪烁跳动。
张德贵走到僻静处蹲下,打开手机翻出置顶的号码拨出去。没多久,对面接通了,甜腻的童声响起。
“爸爸。”
听到这个声音,张德贵脸上瞬间露出笑容,他放缓语调柔声开口:“乖宝贝,让你妈妈接电话好吗。”
“好。”女孩甜甜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嘈杂,过了很久,对面的童声才再次响起:“爸爸,妈妈不接电话,她在洗澡。”
张德贵顿了顿,这才悻悻道:“既然这样,那就等会再打吧,你也要乖乖的,不能给妈妈添麻烦才行。”
“当然。”女儿向他保证。
听到这句话,张德贵这才挂了电话,亮起的手机屏幕上,一家三口的笑容幸福而甜蜜。
月亮不知何时被阴云笼罩,树叶在阴风中簌簌作响。张德贵在冷风中打了个寒战,他用力揉搓双臂,试图让自己暖和起来。
他想着要回去加件衣服,于是调转脚步走向工棚方向。
然而,就在转头的瞬间,张德贵浑身的血液僵住了。
他的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人。
那人身上套着宽大的灰色工服,很瘦,很白,仔细看会发现,他的脸长得很漂亮,尖下巴,杏仁眼,五官透着一股女气。
这片工地上连看门狗都是公的,自然不可能出现女人,张德贵按住狂跳的心脏,把这人上下打量了一番,这才气鼓鼓道:“兄弟,大晚上别神出鬼没地,吓人。”
那人不说话,大眼睛里透出股呆滞,像是一具失了灵魂的木偶。
“兄……兄弟?”张德贵慌了,他脚步后撤,萌生出拔腿就跑的念头。
“我饿了……”那人突然说。
“什……什么?”张德贵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饿了。”
“你饿了你去食堂啊,看看那里有没有剩的馒头,你,你找我……我也没办法啊。”
“嗯……”那人轻轻点头,从身后拿出一个小盒子,“我去了,找到了这个。”
盒子的食堂里常用的塑料打包盒,里面装着一小份凉皮。
张德贵点头:“这也行,你吃吧。”
谁知那人摇摇头,将打包盒硬塞到张德贵手中:“我还有,这份给你。”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张德贵措手不及,他拒绝也不是,拿起也不是,只能不停摆手:“不不,你先吃,我不……”
咕——
“饿……”饿字还没说出口,肚子的响声便出卖了他,张德贵双手僵在半空中,任由对方将那个凉皮塞入自己手中。
做完这一切,那人灿然一笑,随后悄无声息地后退,等张德贵反应过来时,他的面前已是空无一人。
蝉鸣包裹夜幕,黄狗趴在狗窝外睡得安恬,晚风中,门口的横幅猎猎而动,上面的字卷曲又舒展——
——预祝白海铁路白城段苍羽山隧道圆满竣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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