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以身入局

大良神历二十年,孟秋十五。

中都城勋国公府内外人声鼎沸,丝竹管弦之音绵绵不断,好不热闹。勋国公公羊相追随先帝征战数十年,后又在朝为官近四十载,清简一生,如今将生辰宴与致仕宴办在同一天,凡是中都城内叫得上名的官员无不前来参宴。

倒座房内的女娘们正趴在赭色直棂窗边,从窗间缝隙窥看外面的来宾,谈论哪位官员最有可能将她们带回家,小小的房子内浮动着芳心与暗许。

重绥坐在镜台前细细描眉。

镜中美人朱颜绿鬓,一挑秋娘眉柔媚动人,一双含情眼绵长似水,琼鼻玉口,香腮粉面。将画眉的螺黛缓缓放下,重绥对着镜子露出一个含着羞、透着怯的笑,眸中波光潋滟,教人只想溺毙其中,远离凡尘冷暖朝夕。

这个笑容重绥记不清练过多少回,早已刻入骨血。或许不止笑,她的一举一动,随意下都隐藏着刻意,只因她十年来尽是在迎合一人的喜好,即陛下的嫡子——元王宗棐忱。

她是阿兄安王宗序让埋藏地底十年的利刃,如今出鞘只为取得宗棐忱的信任,留在他身边,然后等待阿兄的命令将其一击毙命。

阿兄对她有救命之恩,十一年前,她被拍花子带走,一路风寒热毒齐加身,昏迷濒死之际,是阿兄将她救下。待她在安亲王府的床榻上醒来,已不记得过往,不知家在何处,姓甚名谁。

阿兄坐在塌前闻此言叹息,又告诉她,她已被转手数次,早已不知最初被拐之地。

她早已忘记当时是何心情,因为阿兄随即便问她愿不愿意认他为兄长,他会爱她、护她。

她答应了,阿兄给她取名“重绥”,愿她重重凋敝皆顺绥。在安亲王府缠绵病榻半余载,阿兄日日前去看望她,给她说外面的趣事、教她识字读书、名物知礼。

后来她知晓阿兄是庶长子,不得重视也不得志。她满心愤懑,恨不得以身代之。

“绥绥真的想帮阿兄吗?”她清楚地记得,她在阿兄带着笑意的嗓音下重重点头。

之后十年,她一直居于雪青阁,琴棋书画、诗酒花茶,日日复日日,年年复年年。她不后悔答应阿兄,况且阿兄承诺,事成之后,可以给足她盘缠,去走遍四海寻找血亲。

“元王来了,他长得好生俊俏啊!”窗边的女娘们发出一阵喧闹声,争着要看外面人的模样。

是他,重绥握紧双手,心中祈祷今日之计能顺利进行,她也能得偿所愿。

“元王亲临寒舍,老朽真是不胜惶恐啊。”公羊相出门相迎,他已年过古稀,声音苍老却不萎靡。

府中上下跪作一片,公羊相也颤颤巍巍地跪下,只余一交领白衣男子鹤立其中。

宗棐忱快步上前,连忙扶住公羊相,又让众人起身。

“您老为国操劳四十年,小王自是要来请一杯酒喝。”宗棐忱颔首,唇畔噙着温和的笑,随后向白衣男子微微作揖,此正是他的皇兄宗序让。

宗棐沉身着织锦宽袖长衫,发束珠冠,长眉若柳,身如玉树,唇角噙笑,行动间衣袂翩跹,浑然一个矜贵昳丽玉公子。

“二弟来的刚好,再晚来半刻宴席便要开了。”宗序让点头示意。

宗棐忱听出其中的未尽之意,轻笑一声,悦耳笑声似水中涟漪层层散开,“皇兄勿怪,只因弟弟方才在来的路上,知晓了一件喜事,与之交谈间,一时忘记了时候。”

宗序让皱眉,暗道不妙,难道自己的长子被他知晓了?

“不妨事,不妨事,两位王爷何时来都是好时辰。”公羊相知道两位王爷如今针尖对麦芒,不欲让他们接着这个话头继续针锋相对,便咧口陪笑,抬起臂腕,作出“请”的姿态,“请二位王爷入府上座。”

“您是寿星,但请您上座。”宗棐忱虽不满公羊相这一举动,但他平素刻意维持着贤良之声,怎会让这点劳什子尊卑坏了他的名声,便婉拒了公羊老先生。

宗序让亦然,心中暗叹公羊相不愧能浸染官场几十载。

四下面面相觑,细语私声不断,众官员后列一人说道:“陛下真是好福气,虽只有二子,却个顶个的辞气温雅、亲和守礼。你说最后谁会被立为太子呢?”

“哎!”他的同伴赶忙用手肘提醒他,“可别妄议立嗣之事,岂不知瑜亮之理,你没听说朝堂上二人早已水火不容?五品以上的官员除了公羊家哪还有几个中立派,也就你我籍籍无名之辈参与不到夺嫡之争。”

“我倒是看好安王,虽说元王是嫡子,但安王入朝已有十年,其根基非元王可以比拟啊,你说是不是?”他自顾自说完,转头看同伴,不料周围人早都已静悄悄地远离,盯着睿智的他。

大良朝皇子十三岁便会立府封王,参议朝廷之事。

院中央,四品以上的朝廷官皆是单独落座,宗棐忱置于左一,与宗序让面对面。

婢女脚步轻盈,有条不序地给各桌上菜。

席面不过半,公羊相便以身乏请辞回房,临走时不忘使眼色给他的儿子公羊歇,让他主持宴席。

两位亲王都在下方就坐,公羊相如履薄冰一辈子,怎肯一直忝居上位,若致仕后再落得个不敬皇室之名,得不偿失。

正有婢子布菜。

宗序让眼眸一转,摸索着手掌,唤停身边长得眉清目秀的婢子,问:“你所叫何名?”

婢女被叫停俯首地面不敢抬头,纤弱的肩膀耸动着,以为自己冒犯了贵人,心中恐惧至极,闻此言,声音颤栗:“回禀贵人,奴家贱名七娘。”

席上众人都是男人,本在左右恭维,见此景象恍然大悟,互相邪恶会心一笑,看来所谓的天潢贵胄也如他们一样食色性也。

“二弟,”宗序让似在聊天逗趣,“如今你已是舞象之年,愚兄自认是处处比不上二弟,唯有比二弟多活几年,知晓一些人事。不如二弟将这位小娘子带回家,就当愚兄送给二弟的。”

无人问过跪着的女娘是否愿意。

他又想做什么?宗棐忱冷眸一咪,正色道:“皇兄,弟弟是克己复礼之人,并不打算在娶王妃之前纳通房,就谢过皇兄好意了,不过弟弟听闻昨夜皇兄喜得一子,还没来得及向皇兄贺喜,皇兄不会怪责弟弟罢。”

四下大骇,岂非安王不想让皇孙上玉牒?但也没理由呀?这是好事。

宗序让只恨那个孩子早产活不过三日,虽说出去他王妃还在待嫁中,妾室就产子不好听,但他也能借此更得父皇重视。

宗序让心中波澜,面上不显,只余疑惑,“二弟说笑了,愚兄何来得子一说,若是得子,又何必隐瞒呢?不知二弟从何处得来的消息?本王也好去问问他,可知编排皇室该处极刑。”

宗棐忱轻摇杯中酒,不置可否。他也想不通宗序让为何会隐瞒得子,况他如今势比不上安王,又不能让人明晃晃地进安亲王府探查,说出这事不过是为了拒绝安王送上门的婢子罢了。

“确实如此,圣上若知道有皇孙,定会龙颜大悦,无隐瞒之由。”公羊歇小心翼翼地站出来,继续向宗棐忱道:“许是有人在元王面前胡言。且元王是矜贵之人,蔽府婢子粗拙,还是莫强求了。”公羊歇手在背后挥挥示意婢女下去,又擦着头上不存在的冷汗,连连弯腰俯首。

“好,公羊阖府上下皆是忠臣,本王自是得给公羊国老一个面子,二弟也需知祸从口出。”宗序让一甩衣袖,面上竟有少许恼意。

“看来是有人在本王面前乱嚼舌根,愚弟错怪皇兄了。”宗棐忱似笑非笑。

宗序让冷哼一声。

公羊歇不敢反驳,只得连声称是。为平复安亲王的怒火,他“噢”了一声,好似才想起似的,“雪青阁的清倌人名扬整个大良朝,微臣今日特邀她们前来打茶会,还请王爷见谅。”

说完,公羊歇拍拍手,两列女娘鱼贯而出,各个面衣遮半脸,身着淡粉轻纱,行动间裙摆随风荡漾,如同九天神女降临,瑰丽而绝伦,令人望之神魂具销。

排在前头的一位女子乌鬓雪面,密发中斜插着一只栩栩玉梅花簪,虽不能全然瞧清长什么样子,但莲步轻挪、翩翩而来之时,藕荷色细纱绉裙掐出弱柳扶风之细腰,身形婀娜,婉约多姿。

重绥愈往前走,愈发看清了她要接近的人——元亲王宗棐忱。

如愿来到宗棐忱身旁,重绥盈盈跪坐,纤纤玉指拿起桌上的酒壶,语气中带着拘谨和崇拜:“王爷,听人说道您监察的大理寺是办案最中正的地方,您辛劳了,奴家给您斟酒。”宗棐忱却抬手止住,她只好悻悻作罢。

正想再做些什么,宗棐忱沉声说道:“不必斟酒也不要说话,坐着即可。”

他此行是为了拉拢公孙家,到现在也无进展。若不是再三拒绝倒显得扫兴,他绝不会让这女娘坐在身旁。虽说公羊国老已致仕,但依旧是开国功臣得封勋国公,在朝廷上有一席之地,父皇对其也颇为信重,来日说不定又重回朝廷。这女娘最好知情识趣些,别碍了他的事。

“奴...”,还未说完,那人食指已放在她的唇上,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宗棐忱另一只手肘倚着案面,指尖抵住太阳穴,歪着脑袋慢慢靠近重绥,眼神冷若寒潭,似笑非笑,低沉的嗓音藏着危险的气息,“听不懂人言否?”

重绥呼吸一滞,一股寒意自内心深处升起,他想杀她。

果然阿兄说的没错,元王面上平易逊顺、恭默澹然,内里阴沉狠戾、奸险毒辣。重绥正想跟他上演一出救风尘,没想到出师未捷身先死。

但她不能露出破绽,重绥装作身形僵硬,目光暗淡,泛红的眼中积起一汪泪看向面前人,轻轻摇头委屈至极,似有千言万语不得说。

宗棐忱不为所动,鼻中轻哼一声,转头与公羊歇交谈起来。他清楚这样的人心中都存着些什么攀龙附凤的念头,只是不愿戳破罢了。

跪坐了一会儿,宗棐忱也不回身。重绥清楚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瞥见一旁的人与公羊歇谈得正盛,悄悄抬眸看向对面的宗序让,让他破局。

宗序让知晓宗棐忱难缠,却没想到他如此不近美色。他实不信宗棐忱是个真君子,可比肩柳下惠。

想罢,宗序让遥遥举杯敬公羊歇,“公羊右丞,方才是本王一时情急,多有失礼。本王自罚一杯,还请公羊右丞莫怪。”说完,便将酒一饮而尽。

虽说公羊右丞已年过四十,比宗序让年长二十余年,但他怎敢受亲王之礼。

他急忙向宗棐忱歉意颔首,紧接着端起桌上酒杯站起身,“安王折煞微臣了。”说完也将杯中酒饮尽。

宗序让一挥手,又道:“本王听闻雪青阁的清倌儿出来打茶会一人一天就要五十两银子,不知是否属实?”

“确实属实,只是微臣与雪青阁的东家有些交情,因此只要三十两银子一天。”

“原...”来如此。

那边一人猛然拍桌,打断了宗序让的话。宗序让皱着眉头望去,是一壮汉,膀大腰圆,面续长髯,但此时须髯已被酒水打湿。

是归德将军周封,出了名的周酒疯。

宗序让打心底看不上他,暗念蠢材。

周封踉踉跄跄地站起身,嗓门大的像个锣,“他大爷的,怪不得!你这娘们磨磨唧唧,连个脸都不肯露,今晚我便去雪青阁找你,看你还能怎么办。”说罢,一把将身旁也站起来的清倌儿推倒在地。

周封到底是个提枪上马进战场的人,手劲不容小觑。雪青阁的清倌儿都是娇养,平时从不碰重活,那女子被他推倒在地,竟一时难再起身,趴在地上泪如雨下,凄凄惨惨戚戚。周封推完,自己也不受力倒了下去,他坐起身,一边拍着桌子,一边嘴里骂骂咧咧。

公羊歇来他面前,像个斗鸡似的,张开双臂扑棱,“周将军,不可无礼啊,两位王爷还在此呢。”

宗棐忱靠着凭几,眼中意味不明,静静地看着闹剧。

重绥知道这是她能给元王留下印象的好机会,“王爷,求您救救她。”重绥轻轻拉着他宽大的袖口边,声音轻颤,似秋日里独自随风飘零的落英。

宗序让瞧见此景,心中欣慰,不枉他栽培重绥十数年。

宗棐忱这才将注意力放在身边人上,细细打量她一番。她挽着单螺髻,只瞧眉眼是个美人坯子,此刻翘首以盼,泪水在眼中打转,却倔强地未曾落下,只留下一抹淡淡的、眼角泛红的痕迹。

见此人只瞧着她,良久不说话,重绥纳闷,这蛮子莫非真是个铜浇铁铸的不成,如此铁石心肠。

看来她只能赌一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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