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绥缓缓低下头,又抬头看了宗棐忱一眼,眼含困惑,一息后,好似终于知晓他非外界传闻那般爱人利物,也终于知晓他并不会救她。重绥合上眼,一滴泪顺着面庞留下,滑过面衣留下一顺泪痕,随即决绝睁开双眸再望他一眼,扭头起身,向那嘈杂处走去。
宗棐忱瞧着她,眼神晦暗不明,心中涌起一阵酸酸麻麻的感觉,一股不知名情绪也随之而来,好像一个曾视他为救命稻草的人,在清楚手中握紧的稻草不过是她的幻想后,主动放手,毅然决然地奔赴向死之地。
他想起了一个人,那个人是谁?
宗棐忱扶额闭上双眼,指节紧紧抵住眉心,他曾今无比渴望能有一人救救在黑暗中的他。
他的母后张皇后,憎恨着他的父皇,憎他父皇骗婚结亲、不守承诺、花心滥情,却不敢在他父皇面前露出分毫不满,只将未来寄于他身。他曾经视母爱为唯一,却在一次次淡漠中敲打中终于知晓,他仅仅是母后夺嫡的工具,是母后惩罚父皇的发泄口。
他怨他的母后,却更恨他不作为假仁义的父皇,更恨他的父皇将他当作一只蛊虫与宗序让厮杀。
“将军。”
宗棐忱睁开双眼,他的眸中布上血丝,默不作声地看着几人行径。
重绥跪着扶着地上的清倌儿绫罗坐起身,语气不卑不亢:“天子圣明,四海大治,然民如草木,官如时雨,周将军征战四方,更知民之艰,军之苦。奴家等草民非是清高要以面衣遮脸,只是阁中妈妈再三叮嘱:面衣一旦拿下,若不能入摘衣人之府,便再不能回阁,还请周将军怜惜。”
虽说时下风气较为开放,但也鲜少有人光明正大的纳青楼妓子为妾,若今日周封真将她们面衣拿下,等待她们的恐怕就是被雪青阁卖到勾栏院中。
周封发起酒疯丝毫不认人,哪管这些,用筷子敲着酒杯,嘴中嘟囔着不饶人:“你更好看,你把面纱拿下我看看,快点!”
疯子,重绥悄悄将袖口藏着的迷药攥在手里,她喜香,平日便偷偷钻研这些东西,这迷药经过她的改造,起效虽慢一些,但绝不会被查出是迷药,只会将它认作是助眠的香。
重绥跪走至周封身旁,接过他的酒杯,为他斟酒时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香投进去。“将军,您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若能受住奴家三杯酒,奴家便将面衣拿下,不知将军可否敢答应奴家?”重绥举起酒杯,媚眼轻挑,娇艳无伦。
“哈哈哈,本将军有何不敢,来!”周封接过酒豪饮而尽,扯开嗓子大喊:“再来一杯!”
重绥见他无一丝困意,又多放了些迷香,“将军真是盖世无双,请。”周封再接过。
待周封饮下,只觉头脑困乏,眼皮沉重,想就着面前方桌倒头就睡。
他晃了晃脑袋,“再来!”
“将军是否受不住了?”重绥再下药斟酒,举手投足之间,风情万种。
宗棐忱瞧见她这副模样,脸色微变,嘴角轻轻一撇,冷哼,看来这女人变换了目标。
“怎么可能。”周封一把拉过重绥握酒的手,将酒放置唇前饮下。重绥被他扯得向前俯身,却挣脱不开,只能忍着恶心陪笑让他喝完杯中酒。暗忖药怎么还不起效,莫非是这人长得太壮的缘故。
“好了。”周封眼半眯,又旋即睁大,将手伸向重绥的面衣,口中□□,“小美娘该将面纱拿下来了吧,本将军帮你。”然而说完就倒桌不起,手也落回,呼呼大睡,鼾声震天。
但不承想他临睡前手已攥住重绥的面衣,面衣被一扯而下,周遭发出唏嘘声,似是惊艳又似起哄,甚是嘈杂。
众人感叹,不愧能站在首位,真真是个美人,只见地上的人肤若凝脂,白誓无暇,口唇像熟透的浆果娇艳欲滴、饱满多汁,此刻眉眼低垂,长长的睫毛微颤着,犹如秘境玄妖勾人魂魄。
此实不在重绥的预料之中,她迅速系回面衣,转眼之间已想好对策。重绥抬眸扫视周围人,一双含情眼似怨似艾。但在旁人看来她眼波流转水润光华,无比妖媚惑人。
重绥尤其对那元王多看了一瞬,随即袖口捂面离开月洞门。
身后众人叹嘘,一眉眼虚浮的男人,不怀好意地奸笑:“只盼周将军不纳她进门,她被卖到别家,我也好去享享福。”
原来如此,宗棐忱才知晓不能回阁代表着什么,他该帮她一把吗?今日的局是不是为他做的?
宗棐忱眉宇微压,语气凌冽中又夹杂着寒意:“公羊右丞,闹剧也该结束了。”
公羊歇扑通一声跪地,不住地叩首,“微臣有罪,让两位王爷见笑了,还请王爷恕罪,等周将军醒来,微臣同周将军必向两位王爷负荆请罪。”
“好了,先让这些清倌儿下去吧,下次就不要再请了。”宗序让出来圆场,趁机与雪青阁划清界限。
雪青阁的人都离开了,但席面并未结束。
宗棐忱看着眼前的满桌珍馐,食不下咽,站起身来打算去园中散散。
“王爷,您去哪?可否要派个小厮为您引路?”公羊歇及时提供效劳。
“可,本王去园中醒醒酒。”说罢便离开宴席。
宗序让与公羊歇相视了然一笑。任他宗棐忱再怎么足智多谋也不会想到:勋国公公羊相未站队,但他的儿子公羊歇早已投靠自己。
公羊府的园子建的不错,还没走近,一股淡雅花香扑面而来,宗棐忱沿着连廊行走,看见不远处有一堆怪石造的假山,石顶还有一座亭可俯瞰整个园。
宗棐忱向假山走去,一道熟悉的声音自山后传来,小厮想前去探查一番,宗棐忱拦住了他。
是坐在他身边的那个清倌儿。
“二百两银子还不够我赎身吗?”语气中充满了焦急。
“二百两?你打发叫花子呢?你知不知道阁里养你花了多少银子?你要是给我二百两黄金,那这雪青阁你就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是道女声,声音尖锐又刻薄。
“你这样说,这阁是我想来的吗?”
宗棐忱眉毛一挑。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不想来那也是你家里人把你卖来的,你要怪就怪你的娘老子吧。”这道女声直戳人肺腑。
“才不是,我没有阿娘和耶耶,是你们把我拐进去的,还威胁我要是离开雪青阁就不给我和阿婆好日子过。”她愤恨的声音透过假山一字一句的传到宗棐忱耳中。
宗棐忱忽然想到,她刚坐到他身边时,说他监察的大理寺是最公正的地方,也许当时她并不是要攀附他,只是想请他主持公道。
是他错怪了她,更是他掐灭了她的希望。怪不得她当时泪雨蒙蒙,眼神中皆是委屈与绝望。
“噢。”那边女声轻蔑一笑,“你也知道,你要是离开雪青阁没好日子过,所以你认命,等周将军把你纳回家,不纳回家,你就乖乖进窠子吧。”
“我不想去当妾,也不想进窑子,我可以继续跟她们一起出阁打茶会。席妈妈,您帮帮我吧。”她好像跪下了,方才在席上勾人的嗓音,此刻卑微地恳求面前人。
“哎呀。怎么说你都听不懂呢,你如今都十六了,还被归德将军摘了面纱,谁敢叫你去打茶会,再不进窠子,连窠子都不要你。”女声中尽是不争气,“你也不必气馁,你先跟我回阁待嫁,你生得如此貌美,我相信周建军肯定会纳你入府的,到时候你就等着享荣华富贵吧。”
“我不想做妾,我想回家,席妈妈,求您了,放过我吧。”她哭出了声。
“珠玉啊,你再这样我真生气了哈,你知道不听话是什么后果。”女声充满了威胁。
“出来。”
是宗棐忱凉薄的声音。
假山内的两人相视一笑,在宗棐忱离席后片刻就有人告诉重绥在园中等着,因此宗棐忱刚进园时,躲在山后的重绥就已瞧见,见他不断接近假山,二人便在内一唱一和地将先前准备好的话说出。
果不其然。
重绥心中忍不住想夸她自己。
二人走出假山,跪在宗棐忱身前。宗棐忱还没出声,那婆子就哭天抢地。
“贵人王爷饶命啊,奴家不是故意要进园子的,是这贱婢躲进了这园子,奴家是来寻她的。”她边说边掐着身边人,重绥吃不住痛,断断续续泣出声来。
“够了。”宗棐忱看不下去,挥了挥手,“走。”
“好好好,多谢王爷。”婆子就要起身离去。
重绥愣在原地,前刻喜,片刻转悲,大起大落,竟带着心有一丝丝的抽痛。
这元亲王的心真是铁做的,无丝毫人情。
她该怎么办?
细算来,是阿兄抚养她长大,阿兄是个庶子,皇帝不器重他,不仅给他的名字中带了一个“让”字,更是给阿兄封王封的“安”号。贞贵妃也激他,说他父皇承诺会立她为后的,他不得片刻安宁。阿兄不止一次地在她面前说,他就要证明给他们看,他要当太子,更要登上九五至尊、睥睨天下,解了母妃的心结。
如今她完不成阿兄的任务,就不能实现阿兄的夙愿,圆了她的报恩之心,更得不到她向往已久的自由,去寻找阿娘和耶耶。
午夜梦回,无数次一年轻女娘轻拍襁褓,嘴里念着:“信儿,信儿。”她瞧不清女娘长什么样子,但她直觉这女娘就是她的阿娘,只不过她们分离了,也许以后也再不得见,重绥觉得她的心像被人使劲揪住,好痛。
“走啊!愣了不成。”那婆子扯着重绥的让她站起身,但重绥好似浑身没了骨头怎么拽也拽不起来。
重绥的双眸似一尺寒潭古井无波,对着宗棐忱牵起一个难看的笑,声音干哑:“多谢王爷不怪之恩。”
重绥步履蹒跚,席妈妈拽着她的手臂向外走。
宗棐忱瞧她三魂丢了七魄,浑浑噩噩,不复宴上劝周封喝酒那般巧笑倩倩,刚刚强挤出的一抹笑,让他看的心里竟有些不是滋味。
但自己做的事,什么后果都该自己担。担不起后果还要做,只能怪自己蠢。此为宗棐忱的信条。
......宗棐忱深吸一口气。
“等一下。”依旧是冷淡的、不辨情绪的声音。
重绥脚步一顿,不自觉地期待宗棐忱能说出些她期望已久的语辞,例如:帮她离开雪青阁。只要离开,他就再也不能够对她视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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