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屏后，元奇低垂了眉目，将广袖曳在身前，见面前帝王的面色兀添喜色，元奇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帝王，看他丹笔垂悬，走锋凌厉，足劲的指节落笔便定了万千黎民的性命。

像往常一般下朝，元奇本要与陆清一并出宫回去，临行前却被公公拦下面见皇帝，无奈便让陆清先走。

他深知今非乱世，遗留的刀戟隐而不发，才得以溅开夜半时分葳蕤的烛火。可元奇怎得也未料到帝王的动作竟是先向他赐旨。

元奇看着眼前皇帝随笔勾出“奉”字撇捺的圣旨，帝王同元奇掷出君恩如流水，圣旨是织绣绫帛盖四方印的，帝王轻声疲惫的声音听在元奇耳朵里却似是一顿，不容置喙道：“沉积的病灶烧遍大江南北，个中掺杂朝臣几分，局势生变几度，元家世代忠于朝堂，元奇，你不需要朕于你多费口舌。”

皇帝见元奇闻言身形微顿，心知此时可定，遂又言。“古来今往当数善恶最难定夺，元氏既与朕不相违——命官元奇，可愿随朕。”

元奇怔愣了瞬息，脑内回响帝王的声音，声声振聋，竟是烽烟逐天的开端，饱饮百尺阶前一罅的碎火，显然容不下什么回绝余地。

“你带上来的陆清，若无二心，朕也可容他。你自己定夺罢！”

一卷圣旨落字稳分明，接在掌中时寂得像敛去的刀剑，元奇难以拒绝，只得从命谢恩。

如今与皇帝起反调不是时机，饶是新帝如何遭人诟病，天子仍是天子；更况初登宝典，如若众臣用心辅佐，一心为国，也非是一桩美事。元奇深知这点，才肯如此顺从。

元奇揣着圣旨，行至元氏大宅，这一路上他终于理解了父亲的做法，原来文武百官、王公贵胄的命系皆同捆在这一根蒲柳似的细绳上，日复一日的苟活于兵权与王权。

元氏大宅坐落于高山之下，听说是旧时老祖不愿入世却难平济世之心，便请缨帝王驻守民山。而松霜雪柏压过山腹几十年，残照的孤峰垒起寒势，复将悠悠红尘声以腾云作景。

而元氏再出山，已是先帝征战时，门前先帝手执一封老祖承诺，请太祖出策，可叹太祖时日无多，便派三名元氏亲子入朝殿试，而元奇的祖父便是其中之一。后来元氏二子战死，余留一支出山的元氏子嗣。先帝为抚忠臣亲眷，特建元城，内地布施仿制元氏大宅。而元城为自保，更是为孤者提供住所，城内百姓皆是白叟黄童和病残之人。

几点烛星如剪，陆清早已在房中等着元奇，进门便见灯架上一滴滚烫的蜡泪浇下，屋内燃了香，微薄的明月仍盛在彼端，门庭那盆冰霰似的矮梅映着日光泛着荧光，满壁银星折成两半，跌进屋内犹呈乱珠白雨之态。

“正巧你在，省的再让屋里进寒。”元奇见是陆清，便褪去长袍走进屏风内，陆清跟了上去，迎面便是元奇抵来的水瓢，他无奈接过，伺候着娇贵的公子。

陆清方知，这累累恨骨之上，是庙堂的暗潮在涌动。

灯影恹恹，陆清在一旁侍候，心中思绪却不断，他惶恐不安，看元奇这般晚归家，朝中定是出了变故，他恐是因自己连累了元奇，又恐元奇会抛下他。

门扉的影子被雪浇透，元奇隔着烛焰看那刚摆在靠椅边的盆栽垂下来露出花瓣的影，正巧有掉落的花瓣落在陆清满身暖色尚褪的下袍。

陆清为元奇舀着水冲头发，指尖划过发丝，却见根根白头发落于手中，陆清看着手中的白发愣了愣，譬如某年某月的新岁老雪，如今再想竟已晃过五年。

而帝王赐予的烫手山芋逐渐露出顽固的镣铐，吞尽生人的气息，割裂破碎的生机。

沐浴后，陆清为他披上了貂裘大氅，元奇合上的眼皮颤了颤，此刻的他不知该如何去解当下的困境，更难悟陆清心中的意，方才陆清在他身后的动作他觉察出并未言语，只是心中叹息。向来无畏闯荡于江湖朝堂逍遥的元奇打了退堂鼓，鼠蚁般揣测着陆清的种种表现，自欺欺人似的，二人皆是沉默无言。

尔后他垂下眼，眸下池水斑澜，连带一汪自上倾下滃郁的烛光，元奇已看破高堂君心所攫，递给陆清那明黄色的圣旨。“今日，陛下圣恩。”陆清接过圣旨翻看，他不敢续言，观元奇神色，等他再言。

“只是陆清，纵使锦袍承恩，风头无两，须也要留有戒心，如此若是我们顺了帝王，日后定是会成为帝王身侧的靶子，你可愿？”话落时残烛正闷闷地烧，灯架上的烛火迸发星子，陆清听得元奇所言，一霎时仿佛被那话点沸了心。

掺着他眸光清冽，忽而沉声，“兵刃所及，破匣明双月，谓为君王纵横。自古过刚易折，我观你锋芒近乎如炬，自当愿你心去，也知你日后定是高堂贵卿，定是不肯自甘步穷途。”

烛火摇曳，烛泪欲垂之时元奇又起唇。

“可就算如此，似朝堂上这般一盏盏垂残败矣的火烛，流出的烛泪似朝堂新穗，以历年民生的尸骨填芯，忠臣以血为引，用以隐燃一生的、宗庙社稷之下的须臾原委。你又可愿随我？”

陆清自然知晓一旦决定，便是彻底没有再回头的说法，这一步他终究是要抉择的，况且不提前尘恩仇，就论国内连年乱象频生，朝野惊变，几位权臣纵横如一脉荒火，直燎烧龙椅上缀玉的冠冕，帝王难做，忠臣难立。

“你知我族也曾参与其中。”

至憎恚凝作梦中身，陆清见烛火又暗了，又点起一簇灯烛，摇摇晃晃灼在眉眼，点作故人喉血，陆清缓声：“当是领命随之，为国为民，定不退缩。”

而应下帝王旨意的二人，一心为帝王效命，高堂上的人早已料到他们二人定会同意，便早早给他们各自派了职。

陆清现下已经接过他入朝以来第一次任务，奉旨出京——落在朝臣眼中显然站了队，自那以后便是君王侧的活标靶。可偏偏他却如那随身配着的弯月刃一般无二，凛凛如冰凝，砺光如星列，翩然无惧。

蒙圣上不弃，得城主信任，陆清得命巡水，此刻却不只为族报仇，更是为民争一个安稳。

这厢差事应下，思及水灾事态复杂，陆清总难安心，本欲翻找旧卷大略了解一二，却听得仆从报上元奇请见。

陆清连忙亲往相迎，见人便彼此执手，左右没有旁人，便舍却了繁琐的规矩，一道牵着元奇行至屏风后。

言语间，二人提及官事皆面色一沉，直至日头西沉，陆清才提议趁今日二人得闲，便寻了处幽静休整。

自二人身披官署，虽有相见之期，然多论谈公事，而今陆清有了重务，日后恐又是繁忙之际，难免生出些疲意。

元奇也不扫兴，同他一并更衣，扮的是先前二人初识的书生相，而陆清也换上轻便的劲装。

二人自廊庭对视，忽得心中涌起异样，陆清很快掩盖了心中的波动，引着元奇穿街过巷至一矮楼，近看是一处掩在房屋中的店家，而门前小二看见来人，便早早凑上来殷勤相迎。

陆清选的地方敞亮安静，只二人对座，心觉轻松惬意。此刻陆清早早卸下了往日里好不容易撑起来的点官气，斜斜往靠上一倚，边饮边向元奇介绍，说这里不仅菜好酒好风景也好。

这店中堂客少得可怜，元奇已经选好了个雕花木屏隔开的位置坐下。

一应酒水菜品都是陆清安排，只一句话小二便下去准备，不多时就先上了一坛清酒。

元奇方想劝人少进些酒水，明日耽搁了公务可是不巧。可再看对面的陆清已经撕开了泥封的小坛，

陆清一抬头看到元奇的面色便知他要说什么柔声宽慰道。“此清酒劲小且辣中带涩，你我二人对饮足矣”

看他启坛斟酒，酒液入碗，金亮亮地挂在碗壁上，元奇也不再客气，执碗便与他相碰。清酒入口发涩，可与陆清喝的多了，便觉出一丝甘甜来。

元奇此次是带着帝王的圣旨来的，帝王召陆清回朝带兵，可元奇本欲让陆清讨个闲职磨炼一番，也不愿陆清抗旨不从，帝王心又怎能揣摩，元奇不敢为陆清去想，只盼他不会因此被帝王视为钉子，来日被诬陷铲除。

可元奇也不愿让他多增愁思，只是把话又按回了心里。夜幕深沉，外面电闪雷鸣，狂风涨气势，雨丝腥臭倾泻顺檐上瓦翎飞溅。

虽以二人之能可以淋着雨回去，可陆清看元奇酒水喝的多了，再去淋雨恐受了风寒。嘴上却似撒娇般:“明日启程若我受了风寒，身体不便，路上会多受罪，不如我们在这住一晚再走？”

元奇拗不过他，最后是陆清被元奇关在屋内沐浴，元奇便出门在外面的走廊看雨落成帘。

元奇独身矗立方寸庭院，眼中却是迂回长廊，他心中愁思不断。又想起那日帝王所言其意，他便开始忧心。

他本想让陆清走半步捷径，好以此让日后的路好走些，无奈却见陆清舍了驸马路直选了做武官。思虑难酬踱步间，元奇终是紧眉忧心陆清，而今日朝堂上帝王却又要让陆清去上战场攻敌，治水之事尚平，打仗之事又起，偏又陆清已经接旨，覆水难收，元奇难免愁心。

夜色漆黑如墨，月光撒下未曾使元奇心头觉一丝明朗，近日朝堂所生之事萦绕在他心头，烦闷聚似陆清持那弯月刃，刀刀剜肉。

夜风裹挟着雨丝飘进廊里，步履声逐渐临近，隔着雨帘迷蒙，元奇便瞧见陆清独自撑伞冒着暴雨来，而陆清见他眉目有愁，便知他在忧思何事。元奇见他收伞径直踏来身前，脱口欲斥他处事太过急躁，却被陆清早已预料，抢先一步。

“边域将灾，你知我不愿以驸马之名入帝王青眼，自欲孤身闯一番作为方能作罢。你若硬要劝，那定是有用；我心唯你知，你自然是见不得我不高兴吧。”话语间，陆清拾起脚下零星几块扁平圆石，在元奇面前稍稍蓄力平投至庭前雨坑，环环水波乍现。

“顺流入江，风雨飘摇总有去处。”

元奇闻言点头不语，心下思量后便由着他去了。他自陆清手中掠去一块扁石投入坑中泛起涟漪。“罢了，此番你且小心。”

“自然，静候佳音。”

二人早早卧在床上，闭口不提杂杂，只是熟睡中，不知是谁揣了谁一脚，更不知是何人钻入了何人的怀。

天苍暮重影迟迟，元奇无阻陆清他翩然离去，只信他定然不败。

次日，待雨歇了，二人再回驻地，元奇在帝王身后匿于众臣的身影中，看着陆清在皇城接过皇帝的旨意，带领大军前往敌域边境。

行至中途，陆清命众人休息片刻，驻马溪畔，元奇听得渠渠流水，见陆清发现他之后也不藏着，随手折过嫩柳细枝扔给走过来的人。陆清扫目接过柳枝顺手衔于嘴中，到也意趣颇丰。

一时无言。

陆清在元奇身侧，拾起他脚旁湿岸上零星几块扁平圆石，蓄力平投至汩汩溪泉，环环水波应声而现。只是岸堤道浅，少许波澜急不可耐跃上另一颀长身影衣袍，沾上了那一角月白素衣。

元奇看了倒也不恼，只微微摇头，拾起一块陆清手中的石块，紧随其后投入溪中响了三下。

这番宁静，所求无憾。

可感叹时间不多，二人拜别，陆清又起兵踱步越过山缘，纵览山川壮美，百骨枯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