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5 章

随着一声Action,沉默的教堂内,唱诗班的女孩们敛下俏皮的微笑,相互对视一眼,深吸一口气,开始唱《圣母颂》。

摄像机行走在轨道。

色彩斑斓的镜头里,虚幻的大光圈模糊了背景,只给特定几个人——电影的主要角色、涉案的主要人物——打出特写。

每个角色手上一道颜色不一的丝带;七个人,腕上的丝带正好是彩虹的七种颜色。

头发花白的教母,满面慈祥的神父。

一对年轻的配角夫妻。妻子身边,是另一个蓄着利落短发的年轻女子。

镜头扫过双目低垂的男主角,最后定格在女主角姜近身上。

姜近脊梁挺拔地坐在座中,双眼圆睁。

神像下睁着双眼大概是亵渎的。可那双清透的眼中所展示的向往,足以让任何垂爱世人的神偏心,再容忍这微不足道的小小错误。

静默的圣母玛丽亚神像,教堂幻彩的花窗、明丽的穹顶壁画,以及唱诗班优美又清越的歌声。

静谧又美好。

可当这些景色落去姜近眼底,却成了熊熊燃起的火焰,明灭,尖锐。

诉说着虔诚和傲慢,死烬与新生——

冬日的教堂,电影《无色彩虹》正式开拍。

*

第一阶段的拍摄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这一阶段,女主角的戏份与另外几个配角的戏份交叉拍摄,被分为A组和B组,由总导与副导各自领着演员与拍摄组的工作人员,在不同的影棚中进行拍摄。

作为总导,钟情自然把A组周思游和郑涑盯得最紧,至于另一组,她浏览全篇,却不至于现场盯梢。

两组并行的后果就是拍摄水平参差不齐。

最初几天,钟情没少对着镜头皱眉。

她鲜少发火,可皱着眉时,全影棚像是结了冰,没人敢吭声。

——作为全剧组唯一没被小钟导喊过NG的演员,周思游的尾巴快要翘到天上去了。

她坐在影棚里,翘着二郎腿,洁白的校服外随意披一件黑色皮草大衣。

便与戏里的姜近,实在没有一点儿相似之处。

前几天的拍摄主要是姜近的学生时代。

一身校服,洗到发白的板鞋,眼角与细碎的额发里隐秘的伤痕。学生时代的姜近一身沉沉死气,不论做什么事情都低垂着眼,谨小慎微。

可惜所谓的校园霸凌,大抵更像一场围猎。

傲慢的霸凌者自诩猎手,将无处控诉的穷学生当作猎物。之间既是天敌,那么猎手便不会因为猎物的低眉顺眼、逆来顺受,而心生怜悯,多几分宽容。

下位者的眼泪是勋章与兴奋剂,而下位者的哀嚎——是猎手心里,最美妙的声音。

*

“思游姐演得真好啊。”

A组又是一条过。摄像机后,围观的季明欣小声感慨,“戏里戏外,小白花和霸王花切换自如,哈哈哈。”

周思游白她一眼,“姜近怎么会是小白花?”

季明欣“嘎?”了声。“那是什么?”

季明欣话音落下,周思游眼尖地瞥见摄像组里钟情得闲,随即抿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钟情导演——”周思游语气咋咋呼呼,像是在告状,“又有一个不理解角色本性的,这人后期还要审我呢。小钟导,你怎么选的角色?”

季明欣一把拉住周思游,吓得要死,“你做乜嘢!”

抬眼对上钟情视线,季明欣想掐死周思游的心都有了。

只听钟情开口,“我的失职。”

这话分明是顺着周思游那句玩笑话讲的,语气平平,面上隐约笑意。

也不等周思游或季明欣再耍宝,钟情向她们扬起下巴,视线盯紧周思游,“晚上还有最重要的一场校园戏,加油。”

说完人便走了。

留季明欣在原地瞪着眼,又看向周思游:“思游姐,小钟导对你好好哦。”她顿了顿,再轻声说,“好叭,老师对好学生总是宽容一点儿的。”

周思游不置可否。

季明欣又问:“所以,思游姐,姜近的人物内核究竟是什么?”

“姜近嘛……”周思游仰起脸,笑着答,“‘世界以痛问吻我,我就扇其巴掌’,就是你在卡片里说的那样,‘反抗’啊。”

*

钟情口中重要的校园夜戏,是一场架在天台的戏份。

开拍的前一刻钟,天空忽而飘了点儿小雨,淅淅沥沥的,不影响拍摄,却更加深了凄苦的氛围。

钟情没有因此喊停。

天台上,戏里,霸凌加害者五六个人,有女有男,姜近站在其中,乌黑的脑后是被随意剪坏的头发。

姜近的发尾,有被明火灼烧的痕迹。

一个绿毛女孩笑盈盈靠近,手里一只生锈的剪子。

刀刃最终停在姜近前额的位置。

绿毛对姜近说:“小近,如果害怕,一定要求饶哦。我一定会放你一马的。”

边说着,她的眼里凝起些许委屈,就好像她才是楚楚可怜地承受霸凌的受害者。

刀刃近在眼前。

放她一马?怎么可能?

如果真会网开一面,前几个遭受霸凌的学生就不会致伤致残、被迫休学了。

——或许反抗会遭致更严重的暴力,可对有些人而言,不反抗是不可能的。

比如姜近。

于是细雨紊乱的天台上,被围猎的女生机械地抬起眼睛。

只见她极快地伸出手,向着张扬的剪刀狠捉,另一只手则径直上扬,爪子似的箍紧绿毛的前额。

绿毛受到袭击,下意识收紧手中的剪刀,在姜近的掌心和手腕留下鲜血淋漓的痕迹。可姜近好像感觉不到疼痛,抬脚踢在对方膝盖骨,紧捉额发的手更加用力。

“啪嗒”一下,剪刀脱手,落在细雨飞溅的地上。

仿佛才被这声清脆的响动唤醒,周围几人猛然醒了眼,都向姜近冲来。

但姜近已经抢到那把生锈的剪刀。

那么此刻天台上,姜近才是那个“魔鬼”。

冷血的,漠视生命的魔鬼。

雨还在下着。

直至在霸凌者的面上也瞧见那些无措、惊慌的情绪,姜近恍然大悟:原来他们也不过普通人。会害怕,会无助,会挣扎着哀求。

这些人趴在地上道歉,说一切霸凌行为都是被胁迫的,如果不照做,自己就会成为下一个受害者。

是这样吗?姜近有些不解地想,可是这些人点燃打火机燃烧我的头发的时候,明明也很嚣张呀。

——霸凌者是不会真心道歉的。所以,一定要死透了才行。

便是这一刻,特写的镜头里,一颗雨珠砸上姜近的面颊。

雨珠任由重力拉扯,逃离那双没有情绪的眼睛,顺着苍白面颊,轻轻淌下。

摄像机后,连钟情都不自觉地感慨,真像……一滴眼泪啊。

瞬息,雨滴落到尽头,重新消散在空气中。

镜头于是在此时切掉了,回到细密的雨滴下。背景里是剪刀撞在风里的声音,实在渗人。

暗处灯光敞亮,有车驶来,发出警笛的声音。

姜近跪坐在天台上,整个人都在颤抖。

却有一个人站在她身前,低声叹出一口气。“姜近。”

姜近循声抬起头。

“我关注你很久了,”那人说,“你很勇敢,也很坚强。”

虚幻的光影下,袁青华的面容是模糊不清的。

姜近……大概真的会被骗到吧。

*

戏份收尾时,天台细碎的小雨也停了。

遮雨的棚下摄像组和导演对着镜头阔声交流,天台上,周思游站在灰扑扑的檐下,撑着脸颊还没出戏,单薄的校服外裹着皮草,却还是连打了三个喷嚏。

这喷嚏会传染似的,周思游“阿嚏”两声,身边几个饰演霸凌者的小演员们也纷纷掩鼻,喷嚏声一声接着一声。

工作人员愣几秒,给她们抱来毛毯。

饰演绿毛的小演员‘嘿嘿’笑着,“谢谢姐姐们。”

闻声,周思游抬眼望去。

见了这目光,小绿毛也向她笑出一口大白牙,问了个好。“思游姐好。”

周思游淡淡回:“你好。”

这些和周思游演校园对手戏的演员,几个是专业演员,其余则是首都影视学院的科班生。或许她们经验不足,还撑不起重要角色,但演一些性格鲜明、单面的小配角却是绰绰有余。

今夜天台的场景结束了,这些学生的戏份也算是杀青。

“思游姐,其实这不是我第一次参与群演了,”小绿毛亮着眼睛,向周思游搭话,语气染上几分兴奋,“但这么高配置的剧组还是第一次来!钟情导演,几个戏骨,还有您,哈哈哈……”

却是小绿毛才靠近几步,周思游下意识躲开。

小绿毛愣住,气氛尴尬起来。

“……抱歉,”周思游反应极快地说,“还没出戏。看你靠近,以为你要打我。”

她语气严肃,可谁都知道这是个玩笑话。不痛不痒道歉翻篇的玩笑话。

小绿毛便也顺着台阶下。“看来我演技尚可呀,”她说,“能把专业演员都带入戏呢。”

周思游笑了笑。

“思游姐,”小绿毛又问,“演完这场戏,你什么感觉呀?”

周思游认真回答:“压抑。”

“咦?不应该解恨吗?”小绿毛裹着毛毯,“这可是反杀耶。”

周思游眨眨眼,问:“你怎么知道他们被杀了?钟情留白了。”

“哎呀,”小绿毛笑嘻嘻说,“每个人心里都有预设的答案嘛。我是觉得,作为霸凌者、加害者,施暴的那一刻就要做好被千刀万剐的觉悟嘞。”

周思游又笑了。这次倒是真心的。

小绿毛继续说:“有些人就是能从别人的哭号里获得快感,这些人就是心理变态。”她看向周思游,“所以我觉得,思游姐,你不要太有心理负担。他们罪有应得——何况,这只是演戏。”

周思游这才后知后觉,原来是这小演员见她下了戏就摆一副闷闷不乐,专程来开导她了。

她于是忍俊不禁,“你说得对。”

“思游姐,戏里姜近不爱笑,戏外你要多笑笑。你笑起来最好看了。”小绿毛半捂着嘴,偷偷说,“每次投票新生代神颜,我都投你呢。”

“好。”

被这话题一打岔,周思游也就没再顺着之前的话题往下说。其实她说的“压抑”,并非是由于心理负担。悉知剧本就会知晓,这一幕中所谓的“救赎”,只是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火坑。就像命运的玩笑。

……命运的玩笑,却也是很多人真实的人生。

万幸,姜近并不是一个屈服“命运”的人。

她一生的命题不过两个字,“反抗”。反抗不是万事俱备才能做些什么;想要反抗的时候,手机能当砖头,钥匙也能插进敌人喉口。

*

在外头闲聊几句,周思游十点钟回了民宿。望着二楼客厅灯火通明的模样,她显然有些愣眼。

身边小绿毛毕恭毕敬地发出邀请:“今天第一阶段配角龙套杀青,其中好多是一个学校的。所以我们办了个小杀青宴。思游姐,赏个脸,一起玩一玩呗。”

看着客厅里叽叽喳喳都是学生,周思游本也没什么兴趣。

谁让她在其中看到了钟情。

“连小钟导都请动了——”周思游于是说,“那我要是拒绝,是不是太耍大牌了?”

小绿毛笑了笑,“钟老师也是半推半就来的。季明欣老师倒是很热情,一招呼,把自己的牌友都带来了,哈哈哈。”

周思游再扫一眼客厅,钟情在,季明欣在,摄像组和后勤也零星来了几位,爱好窝在牌桌上打麻将的几位也都在。

她们闹哄哄地坐在一起谈天说地。

人群中,钟情淡淡瞥来一眼,点了个头,无声致意。

周思游却觉得奇怪。

钟情怎么会来?想当初钟情高中毕业,以她为主角的送别小宴,也是周思游连哄带骗才把人拐来。

送别小宴后,钟情明明白白和周思游说自己讨厌人多,讨厌团建,讨厌这种聚会,不管是轮着玩游戏还是KTV。

不过也来不及多想,周思游被小绿毛拉着挤进沙发。

大学生爱玩,没少在Pub里团建,啪嗒关了灯,拿着电子话筒鬼哭狼嚎几声,立刻热了场子。

但到底是学生,酒水方面也没准备度数太高的,几箱RIO,几罐奶啤,三十五度的果酒已经是度数最高的存在了。

有人拿出一只鲨鱼玩具,“把手放进鲨鱼嘴里,百分之二十的概率会被咬到。”

众人都应好。

也就过了几十秒,甚至还没轮到周思游——第一个落网的倒霉蛋已经有了姓名。

周围都是起哄的声音,周思游抬面喝一口果酒,视线顺势望去。

不愧是幸运E的钟情,周思游心想,周围二十几个人,小鲨鱼偏偏咬了钟情的手。

被“咬”到的人要参与一次真心话。

于是有人问:“钟老师,你的理想型是什么样的?或者说我们这一圈人里……有谁贴合你的理想型吗?”

“——喂喂!”她的朋友大声抗议,“这个问题有些失礼哦!”

发问者却低声耳语,“你不觉得钟老师很像性冷淡吗?”

这声音不大,却正好传进周思游耳里。

性冷淡。

听着这三个字,握着易拉罐的周思游没忍住,突兀地笑出了声。

易拉罐狭窄空荡的瓶身放大了这声笑。

于是原本聚集在钟情身上的目光,尽数转移去周思游面上。

周思游尴尬得要命。

人群里,钟情也看向她,没一点儿表情,只松开手上的鲨鱼玩具:“没有。我没有理想型。”

说完,她将鲨鱼传给下一个人。

被传到的人多嘴问一句:“小钟导,人还能没有理想型?别是周老师一笑,把你整生气了吧?”

钟情似是失笑,摇了摇头,又重复一遍,“没有。没有生气,我也真的没有理想型。”

钟情没表情的时候看起来确实唬人,但如今同个剧组里待多了,大家也能明白她的真实性格。

那人于是应下声,乐呵呵把手伸进鲨鱼嘴巴,没中,便继续击鼓传花。

众人从冰冻的气氛里被解救,厅里重新热闹起来。

鲨鱼传了两轮又嚷嚷着别的游戏。

其间周思游几次栽在游戏里,旁人也只问她一些没什么分量的问题。

半小时过去,地上瓶瓶罐罐都喝得空了。再一个小时过去,已经有人忍不住困意,先回了房间。

也依旧有人精神抖擞,嚷嚷着最后玩一票大的。

她们扯一页身后的日历,把数字撕成小片,塞在仅剩的几人手中。

一人端着手机,屏幕上随机着序号。

“8号和27号——”

周思游随意瞥一眼自己的纸条,10号。

序号对不上,那么之后的惩罚也和她没关系了。

“这里还有一盒Pocky,”那人说,“不如就让8号和27号玩一次Pocky Game吧!”

Pocky Game,两人咬着同一根Pocky的两端,谁先松口或把Pocky咬断,谁就输了。

捧着手机的女生又兴奋地问:“谁是8号,谁是27号?”

周思游无所谓地看过去,满脸恹然。

却是钟情慢条斯理地举手。“我是27号。”

周思游顿时坐直身子,眼底压抑着错愕。

“哇!小钟导是27号!”女生嚷嚷,“那谁是8号?”

便是她们话音落下,周思游敏锐感觉到,身侧的季明欣僵硬得像块铁板。

昏暗的客厅里,季明欣慌着手脚,自以为隐蔽地偷走周思游的纸片,拿自己的8号纸片偷梁换柱。

直到8号纸片已经被塞进周思游的手心,对方都和意识不到似的,一点儿没动静。

……思游姐没注意到吧?这样算不算卖队友?季明欣慌着眼想,哎呀,不管了不管了——她才不敢和钟情玩什么Pocky Game!!

“谁是8号呀?”女生又问了一遍,开始不耐烦,“别藏着掖着呀,玩不起就自己去罚酒……”

仿佛对季明欣暗度陈仓的行为一无所知,周思游低垂了眼,佯作不经意地一瞥纸条。

再懒洋洋举起手。

“啊——是我。”众目睽睽下,周思游脸不红心不乱地说,“我是8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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