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不回家的父亲。被驯化成毛色漂亮的金丝雀、不知人生除了男人还有如何意义、婚后以为得到了理想中的人生却又被冷暴力折磨至疯魔的母亲。
冰冷的别墅,光是维持一副金碧辉煌的假象,就要烧掉许多钞票。
“或许……夫人可以换一间稍小的房子,”钟宇柔曾向谈厌提议,“这样周先生每个月寄来的抚养费,就不至于全烧进别墅的电费与保养费里,您与周小姐的生活也可以更……”
“滚——”
谈厌抄起桌上瓶瓶罐罐,砸在钟宇柔脸上,尖锐的碎玻璃划进皮肤。“我家里的事,还不用你指手画脚!”
谈厌是一个定时炸弹,随时会被引爆,难以捉摸。上一刻笑若春风,下一刻极尽暴怒,把身前所有东西都砸去地上。
周思游讨厌她,骂她。
躲着她。
——那时的钟情和钟宇柔,是周思游难得可以依靠的人。
于是在谈厌摔死小猫的后几天,周思游跟着她们,趁着夜色,偷偷搬回钟宇柔从前的家。
相比于别墅,钟宇柔的家实在逼仄。
但比起抱怨或牢骚,那时的周思游更能感觉到一种劫后余生、更近自由的喜悦。
小小的家里,没有谈厌,没有谈厌的那些高矮胖瘦的相好们。
只有她、钟情、钟宇柔。
头几天,周思游并不能感觉到居住条件上的差距。
她和钟情挤在一条被子里,共用一副耳机,听钟情爱听的外文歌,又亮着眼睛看窗外星斗。
她觉得好新奇。
可是破旧公寓里,渗水的发霉的墙皮、时常停电的客厅、无法感应的走廊灯、打开时散发焦味的吹风机、扰人清梦的装修噪音……
时间一久,又实在难以忽视。
——而在这段最难忍的时间里,谈厌盛装打扮地去往学校,找到了周思游。
教导主任的办公室中,几位老师反而局促地站成一排。
谈厌坐在位置上,向姗姗来迟的周思游抿起一个笑。
“佳念,你来啦。”
谈厌微弯着眉眼,眼波潋滟,连周思游都有些晃神。
不可否认,谈厌真的非常漂亮。
精致的五官与骨相,皮肤白皙如瓷,眉眼里,恰到好处的一丝媚。茉莉的香水喷在手腕,举手投足,蛊惑人心。
美貌是谈厌引以为傲的资本。也是她唯一用心经营的事业。
这其实很蠢。但不妨说,她从小到大的教育就是这样指导她的:做一个漂亮的第二性。
或许少年时期的谈厌也有自己的理想。可惜潮水般猝不及防的驯化下,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小念,”她对周思游笑盈盈地说,“你最近的成绩进步了呀,老师也都在夸你。”
老师推着周思游向前,看着她坐去谈厌身边,又向谈厌点一点头,齐刷刷退出办公室。
“周佳念。”谈厌说,“我知道你这几个月都住在哪里。妈妈也很好奇,钟宇柔阿姨那屋子,你真的住得惯么?如果她家真的舒服,她又怎么会住到我们家来呢?……”
“小念,回来住吧,好吗?妈妈向你保证,以后一定不乱发脾气。也不会带男人回来了。如果别墅太大,你觉得无聊,也可以让小情回来陪你一块儿住。她成绩很好吧?如果窝在那种狭小的公寓,没有一个良好的休息环境,学习状态一定会变差吧?你也一样。妈妈希望你们都能好好学习,都能进步。”
“小猫的事情,妈妈错了,妈妈真的错了……小念,原谅妈妈吧,好吗?”
谈厌从来没有这样认真,这样温柔地与周思游说过这么多话。
她的语气、神态、眸光,都温文和蔼得让人心悸。
——而在这份温柔的眼神下,几乎没见过母爱的人,很容易就上了套。
年少的周思游,或说周佳念——再次回到牢笼。
*
清晨醒来时,周思游还是许多晃神,盯着陌生的天花板,不知道眼前是梦是真。
晨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屋中。
昨夜暖气未开,以至于整个房间冷得有些渗人。
翻开手机看一眼时间,微信通知密密麻麻,几个工作群里又闹了翻天。
周思游皱起眉,一概没管,只伸手在头柜里翻找,取出充电器,给电量告急的手机续命。
再扎了头发,趿着拖鞋走到浴室。
灯光惨白,玻璃的镜中映出一张苍白的脸。
镜里镜外对视的刹那,那张脸扯一扯嘴角,眉眼不自然地弯起,拼凑出一个无精打采的笑。
……不对。
像是想到什么,周思游垂下唇角与微弯的眼睛。
再次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她轻磨牙齿,重新将情绪酝酿在眼底。
几秒后。
这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眸色盈盈,唇一抿,面上绽开一个无可挑剔的笑。
对,就是这样——这样笑下去,她想。
她是周思游。
不是周佳念。
*
周思游到达外景场地时,离约定的时间还差半小时。
但教堂外,钟情早就坐在摄像组中等候。
听见脚步声,她的眼神向外轻轻一扫,几分欲言又止。“你昨天……”
恰是此刻。
教堂雪白的圆顶外,掠过一只白色飞鸟。
流线型的飞鸟好似一只锋利的箭矢,优美地划过蓝色天空,又飞入荒山,消失不见。
钟情有一瞬的愣神。
但很快调整过来。
再回头,她看向周思游,开口时没多问,只公事公办地说:“周思游,群里更新的拍摄顺序,你没回复。昨天有点开看吗?”
周思游面色一滞,手下意识摸向口袋。
钟情了然。
她于是叹了口气,“更新的文件和之前没有太大变化,只是根据天气重新有了些变动。我重新和你说一遍吧。”
“我们先拍学校与家庭的部分。排列紧凑的话,月底之前可以把这两个阶段收工。不出意外,下个月月初会有一场暴雪,趁着雪天,需要拍摄一些外景和教堂礼拜日的场景。之后则是案件审讯部分,摄影棚内景偏多,不用太顾忌天气。”
看着周思游在身边坐下,钟情撩了撩耳边的发,抬眼时神态淡淡,看不出什么情绪,“拍摄的顺序与电影中的时间线不一致,这也更加要求演员表演时的层次性、叠加性——尤其是你这位女主角。我说明白了吗?”
——我说明白了吗?
这六个字让周思游恍然回到从前。
相比于“你听明白了吗”,钟情更爱问“我说明白了吗”;尤其人言嘈杂的教室里,钟情对着那些被周思游用铅笔画得一团糟的电磁图,细致又耐心地给她讲题目时。
周思游忽而鼻尖有些酸涩。
但好歹是出道许久的演员,周思游最擅长伪装和掩饰。是以此刻,她也不过“嗯”一声,“说得很清楚。我知道了。”
“好,”钟情于是又站起身,向周围工作人员发话,“等十点一刻人全部到齐,就可以开拍了。但调整状态也需要时间,你们再去催一下。”
“……”
钟情正和旁人讲着话,周思游便坐在原处,打开手机,直奔工作群。
像一个趁老师不注意慌里慌张补作业的坏学生。
今天的第一个拍摄任务是一个长镜头,将所有参与教堂典礼的涉案人员——也是这部电影的主要角色们——都纳入其中。
但主要的高光,还是集中在女主角姜近身上。
剧本里有一句话,是类似背景音的一句台词:He is my redeemer, and I love Him so much as I love a God.(他是我的救赎者,我这么爱着他,就像爱着一个神。)
这段台词的含义有三层,其一,教堂中,信徒对神祇的信仰,其二,姜近对男主角的崇拜——按照世俗的进程,遭受霸凌的脆弱的学生与伸出援手的“拯救者”老师,前者一定会认定自己真正“爱”上了后者,这是一场隐秘的“爱情”。
其三,也是这段表演里公认的最难的一点,就是姜近的里世界。
纵然前期她被展现得如何软弱自欺,真相揭开后,即便同一个眼神,意味也是大相径庭。
姜近自始至终都很清醒。
——爱情?
不过一场趁虚而入的侵犯。
她不会欺骗自己的心,不会混淆自己的情绪,更不会把恨意当成爱意。
“我是骗子,但我不会骗自己。我会活下去,但绝不是为了别人。我会杀了你,但复仇不会成为我全部的人生。”
教堂的琉璃花窗下,圣母玛利亚紧闭双眼。
教堂外,周思游对着剧本,感慨一句,“……好难。”
也就是说,同一个眼神,要让知道真相与不明真相的观众同时感到合理。
周思游反复翻看剧本,揉一揉眼,再次感慨:“好难。”
“——怎么了?”
似是被这一句话招回了魂,周思游转过身,“钟情?”
又意识到周围还有许多人,她的声音弱去几分,再毕恭毕敬加两个字,“……钟情导演。”
钟情应了声,问她:“哪里困难?”
“眼神。”周思游举起剧本,大方求教,“这段眼神不明白。”
钟情凑近身子,手轻轻搭在周思游的右肩,“这里吗……”喃喃间,她的眼神扫过剧本,没什么波动,可一抬手,却毫无征兆地捂住了周思游的双眼。
“……钟情?”
意料之内,周思游慌乱起来。
好在有演技打底,于是这份慌乱里除了错愕,仿似也不掺杂其它情绪。
周围人来来往往,只有她二人知晓,这冰凉柔软的手掌下,那扇蝶翼似的长睫正如何无措地挣扎着。
耳畔,是钟情在轻声问:“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周思游如实回答,“一片黑暗。”
“…………”
钟情顿了顿,“我的意思是——先前你站的地方面向教堂——如今闭上双眼,再撞进教堂的方向里,你看到了什么?”
周思游:“……”
她在心里哽咽一声:丟脸丟大发了!!
看见了什么?闭上眼睛,看向教堂——能看见什么?她混乱着神思,一点儿也想不明白。
见周思游久久不答,钟情叹下一口气。
她提醒说:“火海中的教堂。”
火海……教堂……
片刻后,钟情意识到自己的手掌下,那双扑闪的眼熄了动静,眼睫沉静,像是愣愣注视着前方。
钟情在心中沉息片刻,缓缓放下手。
周思游仍保持那份沉静的姿态。
可眼底,分明暗潮涌动。
又或者不该称为暗潮。她眼底闪烁着的,是跳动的火苗。
就像真的在身前看见了燃烧的火焰——
燃烧的教堂。
火海教堂就是反宗教啥也不信的意思,不是教堂真烧起来了。
PS回忆杀夹杂在主线里会不会有点乱啊?回忆里的事情都是正序的,初遇,救小猫,单车摔了,小猫没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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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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