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到书院门口,林楼辅早早地就下了马来,叫人牵着他的马,他自己走到了书院门口去。
“学生林楼辅,求见崔先生,望先生不吝,再见学生一面。”
林楼辅的态度言语都极其恳切,看得身后跟来的崔璟郅和李昭晏都一头雾水,他林楼辅就算是上朝见了皇帝,怕也是没有这个样子的时候,如今竟然如此毕恭毕敬?
“谁呀?装腔作势的,惊扰我安息。”
老爷子再次开门而出,不过依照他那个腿脚,这么快就来开门了,倒像是提前在门后边等着的似的。
“是我,先生。”
“你?”老爷子凑近一看,林楼辅的笑脸正好就撞到了自己面前,“原来是你呀,回来了?不是说不回来了吗?”
老爷子招呼者就要叫他进去,后头的崔璟郅顿时就不乐意了:“叔公,还有我呢!”
“哟,机灵鬼儿,你也来了呀,进来吧,老头子这里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的,这么多人老往我这里挤。”
崔璟郅赶紧拽上李昭晏,紧紧地就跟了上去,还不忘给他使眼神,意思就是,林楼辅见到这老爷子的反应不正常,此事有诈,要留意!
不过看林楼辅这言辞谦卑的样子,他对这个老爷子,也应该只有礼遇和尊重吧,李昭晏也在心里暗自合计着。
“先生这些年在扬州还习惯吗?有没有犯风湿病啊,我从京都带了御医过来,待会叫他给先生瞧瞧。”
果不其然,进去之后,林楼辅的表现更叫他们瞠目结舌。
“哎呀,还是你们这些老一辈的有心呐,不像有些年轻人,三番两次来我这里不带东西也就算了,竟然连老头子有风湿病都看不出来,也不知道给我找个郎中,真是白费了我一番苦等了。”
说着,老爷子就朝着崔璟郅这边挤眉弄眼地看了过来,林楼辅也顺势瞧了瞧正在四处张望的崔璟郅。
“阿郅,说你呢!”
李昭晏赶紧提醒他,不然这小子那点心思全让那些个花花草草给勾走了。
“哦,叔公,近来可好啊?我又来了,没打搅吧?”
崔璟郅的话给老爷子气得不轻,扭头就坐上了躺椅,不想再搭理他。
“嘿,老爷子,我不就是忘了给你带好吃的了吗,你不至于吧?这样,你跟我去品仙阁,我让你在那儿吃上三天三夜,给你赔罪,如何?”
老爷子摇摇晃晃地边听边哼唧,但就是不应承崔璟郅的话,还招呼着叫林楼辅自己找地方坐,连带着李昭晏他也不太搭理了。
“殿下呀,您就自便吧,老头子年岁大了,身子不行了,要睡会了。”
说着,就闭上了眼,不再言语。
李昭晏也看懂了他的意思,这是要崔璟郅拿出个态度来呀。他赶紧走到崔璟郅身边,给他支招道:“回品仙阁,去准备些东西拿来,老爷子刚刚估计就是在等你呢,结果你什么都没带。快去吧,我在这帮你顶着,快去快回!”
支棱走了崔璟郅,李昭晏也赶忙凑近了过去,向老爷子献起了殷勤:“崔先生,您现在一个人在扬州待着,崔相也担心您,要不这次您跟我回京都吧,那里什么都有,崔家也什么都有。”
老爷子这才笑着睁开眼,冲着李昭晏摆摆手道:“年岁大了,不中用了,折腾不起了,就在这儿吧,挺好的,给我置办块地,将来就把我埋在这儿。要是以后崔家出了什么事,告诉崔元宗,他老叔叔我,给他在扬州留了东西,叫他别灰心,扬州还有他一块安身立命的地方。”
听完他这些像是遗言的话,李昭晏如梗在喉,不知道该怎么再继续开口,只能呆呆地望着老爷子,说不出话来。
“殿下,我这个猴孙子,没给你添麻烦吧?”
“阿郅吗?他很好,对我也很好,先生放心。”
“哦,他好,你也好,那我就放心了。要是有一天你回京见到了崔元宗,也跟他说一声,现在不是以前了,别老对自己,对孩子那么狠,要学会放下。心坎里就那么点地方,要是紧着以前那些破事不放,后半辈子可怎么活呀!”
“是,我会转告崔相的,先生放心。阿郅也快回来了,先生先歇会吧,他来了我叫你。”
老爷子点了点头,满意地睡了过去。林楼辅在看了他一眼之后,也示意李昭晏跟他到另一边去,像是有话要说。
“外祖。”
开口之前,李昭晏犹豫了好久,最终还是叫了他外祖。
“晏儿,你一定想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对陈生南动手吧?”
李昭晏虽然有些不想承认自己的浅薄,但他确实是很想知道,所以还是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取他性命,很容易,但后果···我怕我承受不起。”
“他有后台?连你也不敢得罪吗?是谁?”
林楼辅听着他的话,不禁笑了出来,看着他稚嫩的脸庞,有些无奈道:“这世上不是所有忌惮都是源于对力量的恐惧,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谁又能彻彻底底地强得过谁呢?我害怕,不是因为陈生南有什么后台,而是为了你的母亲。”
“母亲?”李昭晏一边发出疑问,一边也开始思索了起来,“是···为了当年母亲受伤那时候的事吧?”
林楼辅跟着就点了点头,看来是这样的了。
“你母亲现在身份不一样了,我不能为了一个草寇流氓就连累了她的名声。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我不能再为了一己私欲,而去牵动她那些不堪的回忆。你说得对,我对不起她,也不敢面对他,更不敢面对自己。我现在已然比陈生南强大很多了,可每次见到他,我还是总能想起当年受他胁迫时的样子。有些事情吧,终究是要放下的,你母亲,是我这辈子最后的念头了,为了她,我什么都愿意忍,愿意认,一个陈生南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母亲她其实没怪过你,她只是很想你,你回去之后,多去看看她吧。”
“好,晏儿说得对,我该去看看她的。”
谈了好久,林楼辅也逐渐放松了下来,他的手也不自觉地抚摸上了李昭晏的脸,他看着他的眼神,一如看着自己女儿时的样子,他也瞬间就红了鼻头。
李昭晏竟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任由他看着自己出神,此时此刻的两人,才真正像两个有血缘牵绊的一家人一样。
深情的氛围没持续多久,两人还没来得及多说两句话呢,崔璟郅就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来了来了,品仙阁!脆晶乳鸽,红烧狮子头,酱焖烧肉,还有好多点心呢!”
只见手拿三个食盒的崔璟郅就这样呆呆傻傻地站到了他们面前来,一边喘着大气,一边报着菜名。李昭晏见状也赶紧过去帮着他接过食盒,还连声责备,说他不知道惜力,怎么拿了这么多东西还跑得这么快。
“谁叫老爷子小心眼,我这不,多拿点,免得他说我不孝!拿慢了,他又觉得我不够重视他。”
说着,崔璟郅就准备掏出盒里的乳鸽,凑到老爷子面前去诱惑诱惑他,嘴里还不停地轻声呼唤着:“乳鸽来咯!”
可当他靠近的时候,崔璟郅发觉到了一丝丝的不对劲,连忙将东西放了回去,试探着走近了些。
“叔公?叔公?”
连叫两声,他都没有任何反应,这时候李昭晏和林楼辅也赶紧凑了过来。
“叔公,我给你带东西来了,快起来吃了!”
可他还是像没听见一样,没什么反应,崔璟郅见此,放下食盒就准备逗弄逗弄老爷子。刚撸胳膊挽袖子准备捏捏他的鼻子,可当自己的手真的靠近他的时候,崔璟郅才发现了不对劲。
“怎么了?”
李昭晏看见他手悬在半空,不停地地颤抖着,赶紧就凑拢了过来。
崔璟郅两眼失神,转过身来,不知道是不是看着李昭晏,只听见他嘴里嘟囔着:“人没了。”
李昭晏赶紧扒开他,自己凑近了过去,打眼一看,就发觉了不对劲。
林楼辅是见过大场面的,赶紧就先稳住了两人,冲着门口叫了两声,把魁听他们叫了进来。
“怎么了?”
魁听一进来就准备打趣打趣崔璟郅的,没想到看见的却是他一脸失神的模样,他也立马意识到了事情不对。
林楼辅也没说话,只是给他让开了一个身位,魁听也知道了这是什么意思,赶紧就跑了过去。
魁听是杀手,见过的死人太多太多了,只是这样寿终正寝的,他还是头回见到,也有些惊愕。
“人···”魁听来回在众人之间探看,终于还是艰难地开了口,“没了,节哀。”
往日里跟崔璟郅打闹惯了,今天突然见此情景,魁听也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只能退到了一旁去。
本来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崔璟郅心里还抱有一丝幻想,可当这话从魁听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崔璟郅还是忍不住了。
眼泪滚成了泪珠,顺流而下,蹚过了他的脸庞,要不是一旁有一根柱子支撑着,崔璟郅直接就倒向了前院的花坛里。
“刚刚还好好的,明明刚刚还好好的,我就去给他买了点东西,怎么就···”
他无助地看向四周,最终目光定格在了李昭晏身上,他急忙伸过手去,一把搂住了他,抱着他就嚎叫着哭泣了起来。
“阿郅,人得善终,很是难得,先生临终前,没什么痛苦,这很好,别难过了。”
“我···我不该忘了的,刚刚往这里走的时候,我就该想起来的,刚刚路过回品仙阁的桥的时候,我该想起来的!他上次跟我说了的,说他想吃乳鸽,想吃烧肉,叫我别忘了给他带···我忘了,我为什么忘了!”
崔璟郅的声音逐渐沙哑,也慢慢地将头埋了起来,放在怀里抽泣着。
看了一眼身后的面容慈祥的老先生,李昭晏这才提醒他道:“你是他现在唯一的依靠了,你得振作起来,料理他的后事。刚刚他说了,要留在扬州,给你们老崔家,留下点念想,还说要告诉你爹,将来出了事也别怕,他叔叔在扬州给了留了安身立命的地方呢。”
李昭晏一边轻轻拍着他,一边给他交代着刚刚老先生的嘱托,一字一句,犹在眼前,李昭晏一个字都不敢落下。
“对,后事,后事!我得跟我爹说一声。”
说着,崔璟郅就抹干眼泪,开始四处找寻起了什么来。
“你找什么呢?”
李昭晏也跟在他后头,寸步不离。
“找人,魁听呢?”
看了一圈,还真是没找见魁听,刚刚不是还在这儿吗,怎么一转眼人就不见了呢?
“你们先找吧,我去跟州府的人说一声,叫他们派点人过来帮帮忙。”
说着,林楼辅也径直出了门,这时候魁听又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叫了崔璟郅一声。
“干嘛呢?还不赶紧送先生进屋里去!”
说着,魁听还招呼自己身后的人跟着进来,原来他是去买棺材去了。
棺材铺的老板一看死的正是崔老先生,当即跪下就开始痛哭起来:“老先生啊,您怎么就这么走了啊,我儿还指望着先生指点两句呢!先生啊,您这一走,扬州城的学子们可怎么办呐!”
刚刚还悲伤上头的崔璟郅此刻也被老板的震天吼给惊醒了,没想到老爷子在扬州还真有如此声望。他也很懂事,当即就让开了身位,让老板进去布置灵堂,他也怕自己胡乱插手,会坏了规矩,招致满扬州学子的口诛笔伐。
“您是···崔先生的侄子吧?”
“哦,我是···侄孙子,我爹是他的侄子。”
“既然是家人,那就好办了,你年轻,不懂这丧事的规矩,我就教教你。来,把这个戴上。”
说着,老板麻利地抽出白布和麻绳,叫崔璟郅将这个东西套到头上去。
“这是···”
他还真没经历过这种事,真是不知道其中的规矩和礼数。
“孝子贤孙嘛,先生无子,那就你了,还有你们,也戴上吧。”
说着,就又往魁听和李昭晏手上塞。刚要递到李昭晏手里,崔璟郅就连忙将东西抢了回来,解释道:“他八字跟老爷子犯冲,不能戴,给我吧。”
说着,就示意李昭晏赶紧出去。
“我戴上吧,先生大德,为他守灵也是我该做的,父皇知道了也没什么的。”
“我怕呀!御史要是知道了,还不得说我不懂规矩,又教坏了你!赶紧回去吧晏儿,这里人多,再有两个眼尖的把你认出来了就不好了。放心吧,有我呢,我会处理好这里的事的,再说了,不是还有魁听嘛。”
“好吧,你也别太累了,我回品仙阁等你吧。”
“好,叫阴回跟着你,免得我不放心。”
趁着吊唁的人还没来,李昭晏赶紧就跑回了品仙阁去。也确实是这样,他一个亲王,给一个臣子的家眷披麻戴孝的确是于理不合,与其站在那里让人围观,不如赶紧离开来得妥当。
不知道是因为崔老先生生前德高望重的缘故,还是因为这些官员听说了林楼辅也在这里,总之没过一会,整个书院外头就挤满了前来吊唁的人,弄得林楼辅不得不将禁军调了过来维持秩序。
可说是来吊唁的,他们每一个人脸上都未见悲伤的神色,反而每个人都争相在崔璟郅,尤其是在林楼辅面前介绍着自己,生怕错过了这个机会一样。
终于,人声的嘈杂停了下来,外头没了动静,崔璟郅也正疑惑呢,外面的禁军统领就跟着进来禀报了:“大人,刺史求见,说是来吊唁的。”
“让他进来,还有,告诉他,要是外头再吵吵嚷嚷的,我一定会向京都呈报这件事的。”
禁军统领领命出去,果然,没过一会儿,外头的人像是都散了似的,突然安静了下来。
“你倒是镇定,不害怕吗?”
林楼辅瘫坐在椅子上,看着崔璟郅问道。
“怕?怕什么?死人吗?还是这吓唬人的阵仗?”
“看来你爹对你也不是全然放任不管嘛,你小子虽然学识不如你爹,见识不如你爹,但是好在,崔家人身上的那股子气性,你小子还是有的。”
“是吗?那我就当林世伯是在夸我了?多谢多谢!”
“你叫我世伯?”林楼辅难得地打趣他道,“晏儿叫我外祖,你却叫我世伯,你小子还真是会占便宜呀。”
“我···那我也叫你···外祖?”
崔璟郅有些难以启齿,所以只是试探着问了这么一句。
“不必了,就算是你叫得出口,我也不好意思听,毕竟我要脸!”
崔璟郅顿时觉得备受侮辱,刚要站起身来反驳,门外就像是有一大帮子人进来了,他也只能暂时收敛脾气。
“启禀大人,刺史誉清携扬州府各级官员前来···吊唁。”
禁军统领似乎难以启齿,瞄了一眼身后,还是说他们是来吊唁的。可当那些人一走进来,崔璟郅和林楼辅就立马明白为什么刚刚他要吞吞吐吐的了,因为这些人无一例外,全都穿着官服!
哪有穿着官服来人家家里吊唁的?这分明就是穿给活人看的嘛!
崔璟郅在心里咒骂了起来,但又不好表现在明面上让人抓住把柄,所以一直闷着脑袋站在一旁不吭声。
“臣扬州代刺史誉清,参见林相。”
“参见林相!”
身后众人也跟着纷纷行礼,这下可就真看着不是来吊唁,像是来拜山头的了。
“诸位请起,誉刺史,你也请起吧。崔先生去得突然,所以没办法,只能叨扰各位,帮着料理他的身后事了,还请诸位多多包涵,林某在此谢过了。”
“哎哟,林大人,这我们可当不起呀,都是分内之事,崔先生在扬州那是数一数二的大儒,我们州府自是应该尽心料理他的后事的,大人放心便是。”
“那就有劳刺史多多费心了,崔相在京都要是知道了,也会承你这份情的。这次善台调往晋州,应该是不会再回扬州了,扬州刺史这个位置上也不能无人,誉刺史可要好好表现呐,里面这位可是崔相的亲叔叔,崔相统领吏部,你不会不知道吧?”
刺史誉清也立马领会到了林楼辅的意思,连忙表示自己一定尽心办好这件事,叫崔老先生风风光光地走。顺便,也多看了一旁的崔璟郅一眼,跟他也表示了一下。崔璟郅也只能跟着点了点头,不好叫人说出什么闲话来,说自己目中无人什么的。
看着眼前忙忙碌碌的众人,崔璟郅也没了刚刚那股揪心难受的感觉了,只是觉得这门口像是少了什么一样,那股悲伤的情绪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竟然就这样消散在了人声鼎沸中。
难道自己是个无情的人吗?为什么现在就不难过了呢?
崔璟郅不禁在心里这样问自己,他也没真正经历过失去亲人的苦痛,除了那次母亲离世,不过那也是多年前的事了。
“有问题吧?”
林楼辅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他身边来,还看出了他有心事,开口问了起来。
“我···没事,就是有些空落落的。”
“不用怀疑,你这辈子,几乎没经历过什么苦痛的事,所以现在不难过了也很正常。”
崔璟郅一脸诧异,转头过去看着林楼辅,不只是他竟然猜到了自己在想什么,还有他话里的深意。
“人最难过的时候,就是自己切身感受痛苦的时候,其余时刻,都只不过是有感而发、由人及己罢了,不会真的痛到心坎里。你没经历过真正的痛彻心扉,你不会在心里留下这样的刻骨铭心的感受的。”
“我···”崔璟郅迟疑了,“我还真是,我爹没让我吃过苦,我也没遭过罪,现在想想,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
他的话成功引起了林楼辅的注意,本来他只是想过来说教两句的,倒是没曾想崔璟郅还有这样的想法。
“为什么,你喜欢苦痛吗?”
“不是喜欢,就是怕,怕我不懂,不懂这种人世间最难受的情绪,我怕我有一天给人带来这种感受的时候,我自己还全然无知。”
林楼辅听着他说的话,愣是半天没反应过来,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竟然忍不住地笑了出来,但也没多大声,几乎只有崔璟郅一个人听见了。
“你笑什么?”
“笑你,年纪轻轻,心却如此老迈。”
“估计是为等那个一心人,等了太久了吧,所以心就老了。”
崔璟郅仰着头看着天,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
“一心人?哈哈哈,原来你还是个痴情公子,我竟然没发觉。”
“你没发觉的事多了,你又不了解我。”
看着他那一脸自得的样子,林楼辅没有再多说些什么,只是跟他一样,也仰着头望着天,看得出了神。
雨后天清,夕阳也格外地美,现在晏儿肯定也在看着它呢。
想到这里,崔璟郅就忍不住地地笑了。
如果真的可以只想起美好的话,又有谁愿意时时铭记痛苦呢?它不值得被歌颂,更不应该让人挂念,人只应该为自己觉得幸福的事去劳动心思。
看着眼前已经躺进了棺材的叔公,崔璟郅也看清了,他是带着念想走的,那顿没吃上的饭,他还会自己去找地方吃到的。即便是有遗憾,他也在临终前完成了另一个愿望,见到他这个崔元宗最小的,也是自己素未谋面的小孙儿,他肯定也是开心的。
“叔公,好走。”
崔璟郅这样在自己耳边轻声对他说道。
书院的丧事办理得很是妥当,也几乎不需要崔璟郅插手,他也插不上手,州府已经全面派人接管了这件事了。不管是为了在林楼辅面前挣表现的机会,还是为了给远在京都的父亲留个好印象,很显然,他们都会不遗余力的。
这两天,崔璟郅也是吃住都在这个书院,一直迎来送往,未曾离开。他自己也想过,为什么要对一个突然出现又突然离世的亲人,如此上心,但想了好久,崔璟郅都没想明白,自己为何心甘情愿如此。只是不停地忙碌着,奔走着,不让自己看起来很闲,也不让外人挑出理来。
可他在这也就算了,这几天连林楼辅也天天守在这里,几乎没有挪动过。起先崔璟郅还以为是他想在这里接见一下扬州的各级官员,便也没有管他,直到快要出殡的头一天晚上,崔璟郅再次在灵前瞧见了他。
他看着棺材里的人,丝毫未有惧色,站定着就那样看着叔公,这一下子就让崔璟郅心里产生了些别样的想法。
“林大人最近累了,还是回去歇会吧,今晚上我守着就行了。”
“不叫我外祖了?”
林楼辅在这个时候了,倒还有闲心开玩笑。
“我不好意思,再说了,您不是要脸吗,我不敢攀您这个高枝!”
“无所谓了,林大人、林世伯,还是外祖,都差不多。”
玩笑说完了,崔璟郅还是很想知道,为什么这两天林楼辅一直守在这里,但又不知道该从何开口,所以只能站在一旁沉默着。
“有问题吧?”
“你怎么知道?”
“你跟晏儿一样,心思藏不住,一看就知道了。”
“那我能问问林世伯吗?”
“既然你叫我一声世伯,那我就看在你爹的面子上,告诉你吧。”
“你···为何对叔公,如此尊崇?”
崔璟郅的话并没有让林楼辅产生多大的波澜,反而,他像是在等着崔璟郅开口一样,他一说完,自己就接着答道:“他是我的恩师,在我最活不下去的时候,他救了我。不过···与他相比,你爹,更像是我的恩人,他只是受你父亲所托,来扬州的时候搭救我一把的。”
“是当年扬州变动很大那一年的事了吗?”
林楼辅微微点了点头,笑着认同了崔璟郅的话。
“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为何你当我父亲是恩人,这些年还跟他争锋相对,水火不容呢?”
林楼辅又轻轻地摇了摇头,否认道:“我们于私情上,是朋友,他亦是我的恩人,但我们都是朝臣,身份不一样了。圣上不希望他的臣子结党,成为朋友,而我···也不愿意跟皇后的父亲成为朋友,你明白吗?”
“我···大概明白了。”
“虽然这些年跟你父亲没什么往来了,但在我心里,依旧很是感谢他,只不过有些话,时候一过,就说不出口了。年岁大了,更是要顾及脸面,就不敢去开口向人家俯首了。”
崔璟郅本还有话说,但林楼辅已经将话说到这份儿上了,他也不好再接着说下去,只能跟他一起,拜了拜灵位就出去守着了。
夜里寒凉,崔璟郅更是胆小,但他不知道为何,他竟然没有害怕?真的是一点都没有!数次回望身后的灵堂,崔璟郅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这个跟自己短暂相识的小老头,从此之后再也见不到了。
他即将消失,但老天爷又像是特地安排的一样,让他在死前见到了自己。或许这就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吧,短短数天,自己真真正正地见识到了一场离别,也算是送归了一位亲人。
故人难复旧相思,离别之日在今时啊!
崔璟郅干脆躺倒在了外面的院子里,那里干净又敞亮,也不会有什么人在,自己正好施展施展拳脚。
或许是因为林楼辅发了话的缘故,出殡那天,扬州城里挤满了来送别的大小官员,还有许许多多人头攒动的百姓。当然了,他林楼辅能调动这些官员,扬州的百姓他却是很难一一说动的,要不是老先生生前的功德在,这些人也不会心甘情愿前来相送。
官员、士绅、学子、百姓,出扬州城的那条大道上挤满了人,崔璟郅作为代表,走在了前头,也站在了人前。
那是他第一次,这样站在众目睽睽之下,所经历的,也不算坏事,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功德一件的大好事。
他自己也觉得奇怪,往日里那么多人在背地里或者是直接当着面骂他,他都没觉得有什么,现在倒好,愣是让几个老大爷给看红了眼。他们望着灵柩的方向,无一不是声泪俱下,连连惋惜,先生竟然就这样走了。
崔璟郅甚至能感觉到,他们看自己的眼神都变得不一样了似的,像是把自己当成了已故的崔老先生的接班人一样。
猛然间,一股莫名的责任感涌上崔璟郅的心头,他也开始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走在前头,开路敬神,也敬故去的这位亲人。
在扬州大小官员的主持下,崔老先生的灵柩被运往了城外的一座风水绝佳的山梁上。据看地的老道士讲,那里地方好,位置也敞亮,他在老先生生前就已经帮他选好这个地方了,他自己也认可了的。所以,没有任何质疑,灵柩直接就去往了那里。
这是崔璟郅第一次如此真心看待一个人的死亡,实话说,当年母亲去世的时候,他还小,那么多人围到家里来的时候,崔璟郅先是觉得好玩,起初并没有任何悲伤的情绪在。但这次不太一样,他感受到了,那是一种怅然失去的落寞感,那是一种再也无法相见的悲凉感,在泥土覆盖上棺材的那一瞬间,他全都感受到了。
死生不复相见,跟他,这是真的不会再见了。
崔璟郅想哭,但却强忍着把泪水咽了回去,春风吹过山梁,也带走了他对这位叔公最后的念想。
回到品仙阁,不出意外的,李昭晏在等他。
又是一阵春风带过,思绪又回到了他心心念念的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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