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冽知道早年对宋阿省的教育投资，会产生一定程度的正面影响，但却不知道这影响是如此的广阔深远。

“资料准确？数据没有造假？”手里拿着披罗呈上来的文件，郑冽有些不敢置信。

今年，从王子教育学院毕业的首批学子，50%都考入了政府机关。虽然很多是最基层的办事员，但这成绩已经足够的让人侧目。

不要小看这些最基层的人员，上传下达，执行实施层面都是由这些人来完成。

“是的，我仔细复核过这份名单，没有错漏。您看，这里职位最高的……”

身为前宋阿省政务秘书长，现经济发展部部长的披罗，一辈子与数据材料打交道，对于整理出一份详实准确的资料，不要太得心应手。

他上前一一指点着，其中尤为出众之人，没有丝毫藏私。这些人，都是潜在的挞罗希望。

“持续关注这些人的后续发展。”郑冽指示道，“在这些人中，物色一批可以继续深造的，拟出名单来。要在这一批人中挑选、培养出将来能独当一面的挞罗的中坚力量。”

现行的免费教育培养出来的人才，还不足以满足国家发展与治理的需求，眼界、学识都不够开阔。

能从免费教育中脱颖而出，证明这些人都不是无能之辈。再施以更高一级别的教育甚至公派留学，这一批青年人才天然打上了国王的属性，假以时日，必将成为郑冽手中可以运用的利器。

“是。”披罗勉力克制着，这其中蕴含的意味叫人热血澎湃。想想吧，按照陛下的意思，由他选拔出来的人，这将会是多大的一股政治力量。

郑冽喝了口水，表示着上一个话题的结束。他手指无意识的敲打着桌面，显露出斟酌的神情，又形成一种急切的紧迫感。“我仔细看了你关于宋阿省经济发展的报告。”

披罗正襟危坐，认真聆听的架势，这事关他的政治前途与理想抱负，怎能不专注。

“总理府提出的改革振新方案太过激进，必然会引发各方势力的争斗。挞罗的经济基础太过薄弱，人才储备也跟不上。

我倾向于你提出的循序渐进温和派改革。从引进外资，发展劳动密集型产业，推动农产品出口，这些举措入手。”

“可我们没有优质的资源和项目。”披罗虽然欣喜于国王陛下的赏识，但苦于手中钱、权都没有。

“关于这一点，这里有我所积累的资源以及联络人。”

郑冽拿出一叠早已准备好的文件，推到一边，示意对方上前。

披罗如获至宝一般，贪婪的、急切的，翻看着这些宝贵的材料。

“我希望你能以此为契机，不管有再多的艰难险阻，都要做到无可挑剔。把宋阿发展成经济改革的示范点，累积汇集成一套可以照搬的成功模式。”

郑冽的话重音落在“险阻”二字上。宋阿省有本土贵族，军队中汶将军一派不在少数，虽然国王的权威以及早年间教育输血的举措，笼络住了中下层贫民。但上层人士不会坐视阶层分界线的模糊。

披罗即将进行的项目，利润丰厚，可以预期必然会掀起宋阿省内的一场不小的利润分配争斗。而他身后除了意味不明的国王，还真没什么依傍。

郑冽不能坐视自己蓄谋已久的经济改革尝试，半途夭折，露骨的提示道，

“我给你的不仅是权力也是筹码。”

披罗笑了笑，眼神坚定，“陛下请放心。在监狱里大把的时光，我一直在琢磨，怎么分化瓦解宋阿省内的各顽固报团势力。我对于这些派系势力的了解比女人还上心。贪婪的可以利诱、摇摆的用来拉拢、愚蠢好斗的进行挑唆。”

年逾四十的披罗,对于年轻国王眼神中尽是推崇，近乎于疯狂。

出身于社会底层的披罗，深知挞罗人民艰难困苦，毕生的诉求就是寻求改革发展之路。可军队、政府、前国王无一例外都站在高处，不在意民众死活。现在终于有天降的奇迹。拉缇四世做的最好的一件事，大概是死得早。

李素进来的时候，时间已近中午。下午是既定行程，巡视北暖村。

披罗这才醒悟过来，自己一个人占用了国王陛下太多的时间，匆忙请罪。

郑冽制止了他，做足了礼贤下士的范，“有利于国家发展的事，我有的是时间与耐心倾听。请以国家的发展为己任，努力工作吧。我永远站在你们身后。”

披罗感动的热泪盈眶，推辞了陛下的午餐邀约，毅然决然的离开，踏入变革的洪流中，像殉道者一般，去中流击水。

***

国王驾临巡视村镇的公务，旨在重塑王室亲民等正面形象，消弭前国王郑铎的奢靡混乱的影响。

确认过北暖村附近有一帮流民，但都是老弱病残，并非武装力量以后。做了必要的安保措施，郑冽一行人轻车简行。

“把人脉资源都交给披罗，会不会太匆忙了？”李素有些担忧。

在国外的“交流学习”生涯中，他陪同郑冽耗费了大量的精力财力，还有其半个华人血统的身份才积累下的丰厚资本。

当然，这其中也不乏看中郑冽的身份，做的政治投资。

郑冽靠在后座上，示意李素把烟盒递给他。待会与贫民、孩童的会面，会有电视台记者全程跟拍，不适宜出现抽烟的画面，现在先过过烟瘾。

李素熟练的点燃烟递给他。郑冽狠吸了一口，面容在烟雾缭绕中显得冷漠。

“披罗身上有股狠劲，出身于底层，想要打通上升渠道的决心以及意愿强烈。这样的人一旦有了强有力的支持，成功指日可待。

我要把宋阿作为一个样板，一种投射。我要告诉那些观望的人，挞罗除了军方、总理还有第三股势力可以左右局面。

至于披罗，我抬举他，是要让所有人知道，顺我者昌。”

“最重要的是，我需要一个傀儡或者代理人，”郑冽露出嘲讽的笑容，“军政府和总理府的矛盾已经白热化了，我一旦展露出插手政务的姿态，这两方人马立刻会调转枪口朝向国王。

这些势力费尽周折才逼迫拉缇三世，改变国体成君主立宪。现今，国内外的局势都不容许一个英明强势君主去直接领导国家，对于他们来说无异于复辟。他们想要一个不能发声的吉祥物。”

郑冽对于父亲拉缇三世的感情是复杂的。

这个男人软弱无能，在国事上一退再退几乎葬送了郑氏一族的王位；

这个男人懦弱又多情，诱骗了他的母亲，使她成为母族的笑柄；他的母亲出身华国大族，却成为了妾室，辱没门楣。

这个男人愚蠢又自私，在郑铎一次次暗杀未遂的情况下，他选择处理问题的方式是回避，给予小儿子钱财的补偿，把未成年的儿子送往国外回避。

如果是他……，幸好是他！

车队穿行在密密匝匝的森林边缘，高大的阔叶树木掠过车窗，明明灭灭的暗影打在郑冽冷峻的侧脸上，野心昭昭不加掩饰。

这样的锋芒毕露，蓬勃狂傲。李素的激越的心震荡不已。他垂下眼眸，近乎承诺般低语，“我必然会肃清整顿军务，只有听命效忠于陛下的军队才是忠诚的，才有存在的价值。”

李素少见外露的野心狂妄，这让他回想起了曾经，两人如同丧家之犬一般，在异国他乡躲避追杀的时候。

那是一段艰难的日子。

母亲的抑郁病亡，让郑冽对于拉提三世国王父亲的怨恨掩饰不住。被放逐在国外生活的他单方面脱离了国王安排的保镖。只带了已经被他划分认定为“自己人”的李素。

彼时已经成为挞罗太子的郑铎，当然不会放过这绝好的机会，操纵雇佣军，试图以制造车祸的方式让这个潜在威胁消失。

郑冽一离开严密保护的别墅便被贴上了。他们的车在80号洲际公路上飞驰躲避，几次被追杀的人寻到踪迹。

最凶险的时候，他们被困在废弃的加油站里，李素肩头已经受了重伤。郑冽以近乎于同归于尽的决绝，开枪引爆了加油机，挣来了一线生机。

两人挤在废弃的汽车旅馆里，窗外是内华达洲的沙漠边缘，黑石暗影憧憧。李素身上的血腥味直往鼻息间窜，远处洲际公路上不时有长途卡车经过，声响叫人心颤。

手枪里只剩下一发子弹了，16岁的郑冽脸上有碎屑擦过的伤痕，面容有不同于年龄段的狰狞神色。胡乱的把李素肩头上的伤包扎更紧一些，仿佛就能阻止挚友生命的流逝似的。

拍了拍他脸颊，郑冽叮嘱道，“别睡着！”

“好。”18岁的李素在脸色苍白，精神却还好，一双眼眸在暗夜里亮的惊人。他答应着，身子却发虚的直往下坠。

两人挤在窗边的破旧沙发上，郑冽警觉的注视着窗外，一只手环抱着李素的腰身。察觉到他的体温越来越高，郑冽脾气暴躁，

“没我允许不许闭上眼，不许死！”

头颅、肩膀、脊背都靠在他的怀里，李素的目光只能看到他紧抿着唇线，以及线条明晰的下颚骨。他的目光涣散，一寸寸向下临摹着。

就这样死了也无所谓，过多的失血，李素的头脑已经混沌放空状态。

“素！”久久未等到他的回音，郑冽叫了一声。

搂着自己的手臂更紧了一些。

“好……”李素无意识的答，他要他怎样就怎样，要他活他就努力活下去。

最重要的是，现在两人还未脱离危险，离开了自己的武力值，他逃脱的可能性极低。

远处洲际公路上有一对车队停了下来，李素狠锤了一下伤口，清晰的疼痛让他凝聚起涣散的意志。他已经没有多少还击的力量，郑冽的武力值还不如现在的李素。

“你快走，我还能拖延他们一些时间！”

“走，往哪走！往沙漠里去变干尸吗！”郑冽摸遍两人全身上下都没有多余的子弹，没好气的道。

他摩挲着手枪，有些沮丧，“素，我们大概真的要死在这儿了。”

“殿下！”李素为他的颓唐急了，引来剧烈的咳嗽，又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声音沙哑扭曲。

“就两颗子弹了，冥冥中天意要我了结自己？”郑冽自嘲。

激愤刺激着李素支撑起残破的身体，想要挡在郑冽身前。

李素常年的军人生涯，使得他体格异于常人的焊勇，而郑冽，清俊文雅的少年，显然不能长久的支撑起他奋起时的重量，两人跌在沙发上。

得，自裁什么的是懦夫的行为，他郑冽手枪里就算只有最后一颗子弹，也是要射向敌人的。

他扶起李素躲在沙发后面，瞄准了门口的方向。

至于后来，看在拉提三世千里迢迢赶来救援的份上，郑冽主动服软，恢复了“父慈子孝”的融洽关系。

郑冽学乖了，承欢膝下，徐徐图之。

两人的视线相接，李素也想起了那些跌跌撞撞又相依相伴的日子，□□的伤痛早已经淡忘，却不能忘怀如饮鸩止渴一般，精神世界的那一丝丝甜。

车厢里的气氛有那么一点同甘共苦的脉脉温情。

李素也点燃了一根烟，回忆起过往，神情有些迷醉。

郑冽手里那一只抽完了，从李素手里接过来他刚刚吸了一口的烟，毫无芥蒂的吞云吐雾。

李素的目光从烟蒂到他唇色上扫过，心底的喜悦像海面上的泡沫一样，慢慢的鼓胀飞升。只有两人是这样的亲密，其他人都无法真正触摸到他的内心世界，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