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音室的灯光总是惨白的,像手术室的无影灯。我瘫在沙发上,把第三颗草莓糖咬得咯吱作响,甜腻的香精味道在舌尖炸开。自动贩卖机里最后三包,全被我扫荡了。糖纸在茶几上堆成小山,每一张都印着俗气的粉色草莓图案——就像周沉那张永远板着的脸一样令人烦躁。
"你能不能安静点?"
周沉的声音从钢琴那边飘过来,冷得像冰。他连头都没回,背挺得笔直,黑色西装勾勒出清晰的肩线。我盯着他后颈处露出的一小片皮肤,在灯光下白得几乎透明,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妈的,连血管都排列得那么整齐,像五线谱上的音符。
"糖纸吵到您高贵的耳朵了?"我故意又揉皱一张,塑料薄膜发出刺耳的哗啦声,"要不您给我谱个《草莓糖协奏曲》,我按音符节奏吃?"
贝斯手阿坤在调音台后面憋笑憋得脸都红了。周沉终于转过身,修长的手指搭在琴盖上。我注意到他的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没有任何多余的角质——这双手简直像博物馆里陈列的工艺品,被精心保养,只为了触碰那些价值连城的乐器。
"如果你对合作这么不满,"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可以现在就解约。"
我咧开嘴笑了,把腿架在茶几上,靴底沾着的泥巴蹭在玻璃表面。"违约金三百万,周老师替我付?"
空气凝固了几秒。我看见周沉的下颌线绷紧了,喉结上下滚动一次——他在咽下怒气。真没劲,我心想。这种养尊处优的古典乐手,连发火都要讲究姿态优雅。
录音师老陈赶紧打圆场:"林哥,咱们再试一次《边界》的前奏?周老师刚重新编了钢琴部分..."
我慢悠悠地站起来,抓起靠在墙边的电吉他。这把1969年的Gibson是我的命,琴颈上布满磕碰的痕迹,每一道都是演出的记忆。和周沉那台光可鉴人的施坦威相比,它就像个伤痕累累的街头战士。
"行啊,"我拨了下琴弦,刺耳的泛音在房间里炸开,"不过我要加一段即兴solo。"
周沉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得像刀。"谱子上没有solo部分。"
"所以才叫即兴。"我冲他眨眨眼,故意用最轻佻的语气,"怎么,周大钢琴家不会接不住吧?"
挑战扔出去了。我等着看他摔琴盖走人——这些学院派最受不了的就是计划外的音符。但周沉只是静静看了我几秒,然后做了一个让我差点摔了吉他的动作。
他解开了西装扣子。
"开始吧。"他说,手指悬在琴键上方。
老陈手忙脚乱地推上音量推子。我深吸一口气,拨片狠狠刮过琴弦。
失真效果器咆哮起来,像一头挣脱锁链的野兽。我完全没按谱子来,而是即兴砸出一串刺耳的和弦,音浪几乎掀翻屋顶。阿坤目瞪口呆地看着我,连贝斯都忘了弹。这他妈根本不是在演奏,而是在拆房子。
但周沉接住了。
他的手指像闪电般落在琴键上,钢琴声居然穿透了吉他的噪音墙。那不是简单的伴奏,而是把我的混乱旋律拆解、重组,用完全不同的音乐语言对话。我的即兴solo变成了一场追逐战——他追着我的旋律,我躲着他的和声,我们像两个剑客在音律的战场上厮杀。
汗水滑进我的眼睛。录音室突然变得无比闷热,空调的嗡嗡声被完全掩盖。我的手指开始发烫,拨片在弦上刮出火花。周沉的额头也渗出细密的汗珠,但他没有停下,反而越弹越快,钢琴声渐渐从温顺的回应变成了狂暴的反击。
我们同时冲向**段落。我的吉他发出濒临啸叫的尖啸,他的钢琴像暴风雨般轰鸣。在最后一个音符上,我们不约而同地停下,房间里只剩下放大器微弱的电流声。
沉默。连老陈都忘了按下停止键。
周沉的手指还按在琴键上,胸口微微起伏。他的袖口沾了汗,黑曜石袖扣在灯光下闪着暗芒。我发现自己正盯着他的手腕看——那截从衬衫袖口露出的腕骨突出得恰到好处,像某个雕塑家精心计算过的弧度。
"......还行。"最终我干巴巴地说,嗓子因为嘶吼而沙哑。
周沉轻轻吐出一口气,拿起琴凳上的手帕擦了擦手。"明天九点,"他说,"别再迟到。"
他起身离开时,一颗草莓糖从西装口袋滑出来,落在地毯上。我弯腰捡起来,糖纸已经被体温捂得温热。奇怪,我明明看见他之前拒绝了我的糖。
"喂,"我叫住他,"你的糖。"
周沉转身,眼神落在我掌心的糖果上。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他会说"扔掉吧",就像他拒绝一切不符合他标准的事物那样。但他只是走过来,从我手里拿走了糖。
他的指尖擦过我的掌心,触感冰凉而干燥。
"谢谢。"他说,声音很轻,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我站在原地,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心跳快得离谱。这太荒谬了。一定是刚才弹太猛了,我对自己说。摇滚歌手怎么可能因为一个古典乐手而心律不齐?
"林哥,"阿坤凑过来,一脸坏笑,"你耳朵红了。"
"滚。"我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调你的音去。"
但当我捡起吉他时,发现自己的手指在微微发抖。妈的,这不对劲。周沉的钢琴声像某种病毒,钻进我的血管里,让我变得不像自己。我狠狠咬碎第四颗草莓糖,甜得发腻的滋味在口腔里蔓延。
就像那个若有若无的、冰凉的指尖触感一样,挥之不去。
回到公寓时已是深夜。我站在淋浴下,让热水冲刷着紧绷的背肌。今天的合作——如果那能称为合作的话——完全偏离了计划。我居然跟着那个摇滚疯子的即兴演奏胡闹了整整二十分钟,这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是从未有过的失态。
水珠顺着发梢滴落。我闭着眼,却仍能看见林野弹吉他时的样子:他微微仰着头,脖颈拉出脆弱的弧线,喉结随着节奏上下滚动。汗水浸透了他的黑色背心,隐约透出肋骨的轮廓。当他踩下效果器时,整个人仿佛通了电,每一寸肌肉都绷紧得像张满的弓。
危险。这个词突然跳进我的脑海。林野的音乐是危险的,他的人也是。那种毫无保留的、近乎自毁的演奏方式,像一把火,会烧毁一切既定的规则。
我关掉水龙头,浴室的蒸汽渐渐散去。镜中的男人面色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黑。自从接下这个合作项目,我的睡眠质量就直线下降。有时候半夜醒来,耳边还回荡着林野吉他里那些尖锐的不和谐音。
擦干身体,我换上睡衣,走向书房。明天就是第二次正式排练,必须把《边界》的钢琴部分重新修订。原定的编曲太保守了,根本压不住林野那种...那种火山喷发般的能量。
书桌上摊开的乐谱已经修改了三次,铅笔痕迹密密麻麻。我坐下来,手指无意识地在木质桌面上敲击着今天即兴演奏时的节奏。那段旋律意外地有生命力,像一颗野蛮生长的植物,冲破了我精心设计的和声框架。
我拿起橡皮,开始擦除原谱上过于刻板的装饰音。铅笔屑像雪花一样落在桌面上。改到副歌部分时,门铃突然响了。
凌晨一点十五分,谁会在这个时间来访?
透过猫眼,我看见林野站在走廊里,右耳的银钉在感应灯下闪闪发亮。他手里拎着什么东西,正不耐烦地用脚尖敲打着地面。我犹豫了三秒,还是开了门。
"你改谱子了?"他劈头就问,身上带着夜风的凉气和淡淡的烟草味。
我微微皱眉:"你怎么知道?"
"老陈说的。"林野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我给你带了夜宵。"
袋子里飘出食物的香气。我这才注意到他眼下的疲惫,演出时的狂躁劲头似乎被夜晚磨平了些。"我不吃夜宵。"我说。
"少来,"林野直接挤进门,"你弹琴时我听见你胃叫了。"
这简直荒谬。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熟门熟路地走向我的厨房,仿佛已经来过千百次。他翻出碗筷的动作流畅得可疑。
"你经常这样擅闯别人家?"我问。
林野回头冲我笑,虎牙尖尖的:"只闯对我胃口的。"
夜宵是巷口的牛肉面,已经有点坨了,但香气依然诱人。我本想拒绝,可胃部诚实地传来一阵紧缩。今天确实忘了吃晚饭。
"谱子改得怎么样?"林野凑过来看我的书桌,发梢扫过我的脸颊,带着洗发水的薄荷味。
我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为什么要加那段solo?"
"因为好听啊。"他拖过椅子反着坐,下巴搁在椅背上,"你弹得比我想象中带劲多了,周老师。"
这个称呼在他嘴里变得轻佻又亲昵。我低头继续改谱,铅笔尖却因为用力过猛而折断。林野的笑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给。"他递来一把小刀,"我爷爷的,削铅笔特别好用。"
刀柄是象牙制的,已经泛黄,上面刻着精细的花纹。这不像林野会随身带的东西。我接过小刀时,注意到他右手腕内侧的纹身下方有一道淡淡的疤痕。
"别问。"他抢先说,眼神突然变得警惕,"专心改你的谱子。"
我们沉默地工作到凌晨三点。林野居然出奇地安静,只是偶尔哼几个音符,或者在我改到精彩处时轻轻吹声口哨。当他终于趴在书桌上睡着时,晨曦已经透过窗帘的缝隙渗了进来。
他的睡颜出奇地安静,睫毛在眼下投下扇形的阴影,嘴角还沾着一点牛肉面的油渍。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擦掉了那点油光。指尖触到他皮肤的瞬间,他无意识地蹭了蹭我的手,像只餍足的猫。
这个动作让我胸口泛起一阵奇怪的酸胀。我收回手,发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发抖——不是那种病理性的颤抖,而是某种更为陌生的、难以命名的震颤。
书桌上的乐谱已经面目全非,到处都是修改的痕迹。但奇怪的是,这版比原版好太多了。林野的野性和我的严谨竟然找到了一种诡异的平衡,就像两种截然不同的化学物质混合后,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反应。
我轻轻盖上钢琴盖,生怕吵醒他。但当我转身时,发现林野已经睁开了眼睛,琥珀色的瞳孔在晨光中清澈见底。
"周沉,"他声音沙哑地说,"你弹琴的时候...像变了个人。"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坐直身体,伸了个懒腰,T恤下摆随着动作掀起,露出一截瘦削的腰线。那道纹身在晨光中格外清晰——不是一个简单的八分音符,而是一段微型的五线谱,上面刻着几个小音符。
"这是什么?"我忍不住问。
林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表情突然变得复杂。"《安魂曲》的第一小节,"他轻声说,"我妈生前最后写的旋律。"
我愣住了。这个答案如此沉重,与我印象中那个玩世不恭的摇滚主唱毫不相符。林野却已经站起来,把空餐盒收进塑料袋。
"今天下午排练别迟到,"他走向门口,背影又恢复了那种满不在乎的姿态,"我给你带新的草莓糖。"
门关上的声音很轻,却在我胸腔里激起一阵回响。我回到书桌前,发现他留下了一把钥匙——我公寓的备用钥匙,就压在乐谱的一角,旁边画了个歪歪扭扭的草莓。
这个疯子。我拿起钥匙,金属已经被他的体温捂热。窗外的天空完全亮了,新的一天开始了,而我竟然在期待下午的排练。
这太危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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