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七章-寄生在你心中的空洞

加尔文将金鸦眼握在手中百无聊赖地搓着,在这之前,他已经对眼前指甲盖大的东西翻来覆去地观察了太多太多次。他仰着头透过光看、低下去对着石头看,几乎所有观察的方式他都试了一遍,最终,他还是只能对奥尔加说出五年来说过无数次的结论:“我还是没法看出它究竟能做什么用,我的记忆里没有一星半点儿和金鸦眼有联系的事物。”

“没有关系。加尔文,你大可以放松些,毕竟不是所有东西都需要有作用、有答案。”奥尔加低着头,她正半眯着眼睛缝衣服,“实在不行我们就权当它是个漂亮的装饰品,放在马鞍上,放在缰绳上,这样也挺好的。”

加尔文将身上的毯子拢紧了几分,再丧气地将手上的金鸦眼丢到不远处的袋子里,当金鸦眼回到自己的居所时,它和其它伙伴们相互碰撞着发出了几声清脆的声响。加尔文颓废地感慨道:“五年了,整整五年了,我们还是没弄明白那东西到底有什么作用。”

此时,距离巫师三人和乌云的那次梦一般突如其来又转瞬即逝的会面已经过了五年。岁月寂静,万物前进着却并无什么变化,一切兜兜转转又持之以恒地停留在原地,世界和其腹部的生命仿佛相互抽离了,互不关心,也互不影响。这五年里,虽然巫师鲜少谈论乌云,但三人每年秋夏之际都会不约而同地期待和乌云的再度会面。可命运不是一个只要努力呐喊就能得到回音的山谷,无论她们多么期待,最终巫师还是再也没能见过乌云,更没有再次窥见它留下的闪烁的踪迹。那只巨大的乌鸦仿佛只是一个幻想,一个谵妄,散了也就散了。只有奥尔加手中的枯木能佐证乌云是真实存在的,奥尔加曾在某个夜里安慰加尔文和萨兰切尔——也是安慰她自己——说,就当乌云是搬家了吧。这个时代就是如此,若有一个人离开了某个固定的位置,那他或许再也见不到了。

五年来,巫师三人依旧在漫无目的地走着。她们翻过高山,踏过溪流,曾经远远地听过山涧传来的可怖兽鸣;她们越过草地,住过溶洞,依偎在腐朽的巨木的根部休憩。白日和夜晚的天空都没什么差别,日复一日的相似,只是在极其偶尔的时候会展现出不一样的光辉。但偏偏是这样重复而单调的日子,当加尔文蓦然回首时,居然已经过了五年了。

奥尔加瞥了加尔文一眼,她咬断了手中的线将衣服递给加尔文。在加尔文褪去毯子、哆嗦着抖开衣服开始穿衣时,奥尔加才终于接过了话茬:“是啊,五年了,一转眼你都比我还高了……你背对着我,我看下衣服合不合身。”

加尔文“哦”了两声,然后僵硬着转了个圈。这年的冬天实在是太冷了,加尔文的手上冻出了不少冻疮,他手指僵硬,以至于不得不让奥尔加帮忙改制大衣。加尔文瑟缩着将扣子扣好、又抖了两下肩膀,紧接着,他在奥尔加的指挥下又转了回去。

“不错。”奥尔加满意地点了点头,虽然加尔文身上的大衣是用她和萨兰切尔从杜鲁门中带出的衣服拼接改制而成、以至于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但奥尔加依旧为自己娴熟的手艺感到满意,“袖口和衣领我都给你收起来了,这样风就灌不进去;下摆我也给你用粗布加长了些,虽然没法御寒,但挡挡风还是好的。”

加尔文整个人缩在衣服中,他收着下巴将自己的半张脸都埋入衣领,奥尔加只能听见两声沉闷的“嗯嗯”。干完活儿的巫师对眼前的人摆了摆手,她边收着身边的骨针边对加尔文说:“好啦,合身就好。去找萨兰切尔吧,她应该需要你的帮忙。”

加尔文拍了拍衣服的边角,他看向山洞外的冰湖,然后捏着衣服有些皱的下摆自言自语着:“为什么突然又要凿洞了……”

奥尔加偏过头:“不知道,可能是因为昨晚又下雪了?真是辛苦她了,这个冬天一直都是她在钓鱼。”

加尔文一直抚着衣角的动作让奥尔加看向了他,这时,奥尔加才发现衣摆处有条线没有被剪掉。她麻利地拿起刀走到了加尔文跟前将多余的线挑断,在这期间,加尔文嘟嘟囔囔道:“辛苦?我看她根本乐在其中。而且我真的不想再吃鱼了,自从她迷上钓鱼起——至今差不多有一年多了吧,不对,是两年才对——我们几乎每天都在吃鱼!但之前我们还只是三餐中有一餐必然有鱼,但今年冬天,我们因为在这个湖边的洞穴里躲雪,整个冬天的一日三餐都在吃鱼!”

奥尔加无奈地笑了笑,她知加尔文说的是事实。确实正是在两年前,萨兰切尔开始迷上了钓鱼。这件事并非是突如其来、毫无预兆的,仔细想来,萨兰切尔最初开始钓鱼实在是无奈之举:两年前的夏天,三人在丛林中找到了一种全新的、未曾被记录在杜鲁门中的巫术材料,彼时萨兰切尔忙着采集它们,加尔文口述着自己脑海中所有与之有关的知识,奥尔加则奋笔疾书着,最后,三人中竟无一人有闲暇时间去狩猎。虽说奥尔加和加尔文都认为当时情况特殊,不吃熟食、只吃水果挨过两天也没什么问题,但萨兰切尔坚决不允许自己的小姐过得如此落魄。她称,哪怕在野外,奥尔加也必须每日都摄入些肉,唯有如此她才能保持健康。可萨兰切尔又确实无暇游走狩猎:她不单单要收集材料,萨兰切尔还要替一旦干起活来就专心致志的奥尔加和加尔文警惕四周。

此情此景下,萨兰切尔制作了一柄鱼竿:鱼钩是她用烧红的缝纫针用石头敲弯制成的,连接着钩子和竿之间的线是她在空闲时间搓制的麻绳,至于鱼竿本身,则是乌云赠送的那柄笔直的枯木。萨兰切尔在收集材料时还挖到了些蚯蚓,材料准备齐全后,她找来了几块足够大的石头放在河边,鱼竿则被卡在石头中。将鱼钩抛入河中后,涓涓溪流带着鱼钩恣意地浮游着,不多时,便有鱼出于好奇或是饥饿咬了钩。

萨兰切尔对自己绝妙的主意颇为得意,打这时候起,她便迷上了钓鱼。甚至,萨兰切尔专注的并非是鱼,而是钓本身:如今萨兰切尔会将空闲时间中的一大半都放在钓鱼上,如此一来,她每日都能钓起数量可观的鱼,这其中的绝大部分都会被她丢回河水中,萨兰切尔只会留下刚好足够三人吃的鱼。她压根就不是为了吃而在河边等待,她只是单纯地喜欢鱼咬钩那一瞬间的喜悦。

这种充沛的热情两年来未曾消解,甚至,萨兰切尔对钓鱼的喜爱可以说是愈演愈烈。譬如今年冬天,即便是大雪将湖水凝成了一面银镜,萨兰切尔依旧决定要在上头凿出一个洞来钓鱼——奇怪的是,明明萨兰切尔早在冰还不厚的时候就掏了几个钓鱼的洞,可今天一早起来,她再次在无比厚重的冰湖上大刀阔斧地开凿着。

奥尔加看向洞外的冰湖,她安慰道:“等到春天吧,等我们离开后,我们便找找最近的村落、最近集会都在哪儿。我们去买些面包、买些蜂蜜吃,以宽慰已经快麻木的舌头;明年夏天我们也提前开始处理肉干,以免再遇上这样的意外。”

加尔文有些歉疚地低下了头:“我并不是在谴责或者是抱怨……我只是,唉……”加尔文不知道要如何表达自己内心的话语,最终他只是搓了搓手,他边往外走边说,“我去看看萨兰切尔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在奥尔加不解的注视中,加尔文小心翼翼地蹭到了冰面上。他踏上冰面后便停住了动作:加尔文像是只被人捏住了后脖颈的猫,身体僵硬不已,不知如何动弹。冰面实在是太滑了,加尔文一踏上冰面就知道,如果自己稍微一个不注意摔倒了,就会再也站不起来。若是小时候,加尔文此时或许会开始哭着叫喊父母;若是依旧在自我放逐中,那加尔文根本不会靠近这样的冰面。好在如今的加尔文已经了解巫术、更在奥尔加和萨兰切尔的培养下明了应该如何运用它们,他在冰面上微微蹲下了一点,将自己的重心下压。同时,储存于脉络中的漂浮术被他释放了出来:通过长时间的学习,加尔文知道了所谓的漂浮术仅仅只是在空气中制造出一股稳定且明确的风,此时他将风加注在自己身后,如此这般,他便可以被风推着走了。

加尔文看似游刃有余实则战战兢兢地在冰面上滑行着,可当他到了萨兰切尔身边时却不知如何停下来了。忙碌的萨兰切尔注视着加尔文从自己身旁缓缓滑过,她疑惑地皱起眉头,然后重新投入于凿洞的工作中。终于停下滑行的加尔文小心翼翼地挪到了萨兰切尔的身边,他看着趴在地上努力凿冰的萨兰切尔问:“为什么又在开新的洞?”

“因为那些洞底下没鱼了。这鬼天气冷到水里的鱼都不动弹,之前凿的洞下面的鱼已经被钓光了,我不得不凿个新的。”萨兰切尔的额头上满是冷汗,“可昨天又下了一晚的雪,今天早上起来冰又厚了一层……天啊,早知道会再降温我昨天下午就开工了,现在我要凿到什么时候去啊。”

加尔文蹲下来,他看向萨兰切尔丢在身旁的工具提议道:“我帮你一起凿吧。”

“算了吧。”萨兰切尔拒绝了加尔文的好意,“现在开出来的洞实在太小了,我自己凿都对不准,你要是帮我一起弄恐怕我们能互相砍到对方手上去。”

加尔文看向被萨兰切尔凿着的冰面,坦诚来说,若要用小来形容这洞其实不太准确,在最浅、最靠近表层的一部分,冰层被凿开的面积足有半人大;而再往下半个指节面积就缩小了一半,当这洞往下半个手掌左右的深度时,被凿开的面积只剩下了一指左右。看得出来,萨兰切尔已经奋力了许久,只是这冰实在是厚得惊人,以至于半天过去,萨兰切尔的劳作也未见多少成果。

在一声叹息后,加尔文伸出了手,他换了个提议:“两人一起会受伤的话那换我来吧,你休息一会儿。”

萨兰切尔丝毫没有扭捏,她直接将手上早就钝了的刀递给加尔文:“好,那就交给你了。”

接过刀后,加尔文学着萨兰切尔的样子匍匐在冰面上,刚一趴下他就狠狠地打了个哆嗦,加尔文一面颤抖着一面学着萨兰切尔的动作凿着似乎永无止境的冰洞。在休憩的时光里,萨兰切尔也并非无事可做。她将捆在木棍上充当鱼线、早已破旧不堪、在冷风中几乎要冻碎了的麻绳给换了下来,在捆绳的时候,麻绳将她本来就被冻得发紫的指尖勒成了骇人的黑色。正在此时,萨兰切尔听见加尔文打着冷颤说:“天啊,世间这么多巫术,就没有哪种可以打破冰层吗!等等,火焰术怎么样,用火焰!只要受热冰就会化了。”

“这可不行。”奥尔加的声音突然从二人身后传来,萨兰切尔和加尔文都吓了一跳。二人猛地回头,看见脸庞被冻得红红的奥尔加。

奥尔加意识到自己把二人吓着了,她眼里满是歉疚,同时她解释道:“我看到你们还没把鱼竿放下去,这不太寻常,所以我来看看你们。”

二人了然地点点头,在哈出一口气后,奥尔加为加尔文解释自己为何反驳了他的想法:“用火焰术是坚决不行的,即便是改良过、加注了漂浮术的火,我们终究还是难以控制火苗的大小以及火焰的威能,若是我们不小心施展出过于庞大和剧烈的火,那它很有可能会将整个湖面都融化。那可就完蛋啦,到时候,我们都要被困在这了。”

话音刚落,三人都不由自主地看向了不远处的山洞。今年冬天无比异常,它冷得叫人感到恐惧,来得也毫无预兆。今年冬天是一夜入冬,起初,三人只是如常在这处湖边歇息,可一觉醒来便气温骤降、大雪纷飞,三人难以带着马匹寻找庇所,升起的火堆也在鹅毛般的大雪中被反复压熄。在巫师们瑟瑟发抖地缩在一起取暖时,连性情最稳温和的奥尔加都不由得开始咒骂起上苍来。可没两天,挨了冻的三人便发现这场雪为她们指明了路:早在三人刚停留在湖边时,她们就发现湖另一头的山壁上有个山洞,而在冰雪的覆盖下,本来阻碍着她们的湖水变作了将她们引向庇护所的道路。巫师们因此迁到了如今休息的洞中。更让她们惊喜的是,山洞远比外头看起来要大多了,除却先前奥尔加缝补时呆着的、足以容纳下七八个人生活的主洞外,里头还有一个较小的洞——小马们便居住在其中。很难想象,若是没有遇到这个山洞,巫师一行人究竟要怎样才能捱过这个冬天。

加尔文收回了视线,他可惜道:“算了,还是我加油吧。我看看……天啊,我们好像还没弄穿它的表层?这冰到底有多厚啊!”

萨兰切尔刚想嘲笑加尔文的无能,奥尔加却突然握住了她——萨兰切尔也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不知是在何时,她的指头上被勒出了一道伤口。血正源源不断地自伤口中流出,它们甚至在寒风中冒着热气,不多时,冷风就叫它们逐渐开始凝结成如宝石一般的坚硬之物。

“你没感觉到自己受伤了吗?”奥尔加难得严肃地板着脸,她的语气中甚至带上了几分斥责,“你先回去,你先回去……伤口不能就这么暴露在冷风中!”

在说话时,奥尔加一个劲儿地推着萨兰切尔,她的神情实在是太忧心了,以至于萨兰切尔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这点伤口我用嘴含一下就好”给咽了回去。在将萨兰切尔推回了山洞后,奥尔加心急如焚地开始为萨兰切尔处理伤口。而另一边,在北风中瑟瑟发抖的加尔文迟钝地吸了吸鼻子,再继续着似乎永无止境的凿冰工作。

没多久,奥尔加就回到了冰面上。但回来的奥尔加并没有蹲下来叮嘱加尔文,也没有告诉他萨兰切尔的状况,她站在加尔文身旁仔细地环绕了一圈四周,紧接着,奥尔加弯腰拍了拍趴俯着的人,示意正在用小刀往洞外刮冰渣的加尔文站起身来。

虽然不知道奥尔加要做什么,但加尔文还是站了起来。他困惑地看着奥尔加对冰面敲了又敲、踩了又踩,之后,他听见奥尔加沉吟道:“这个厚度的冰应该可以承受得住……”

“承受得住什么?”加尔文握着钝刀不解地问。

“破除的巫术。”奥尔加为加尔文解释,“破除的巫术可以在任何东西上打洞,只是我担心冒然施术会导致冰层破裂,所以刚刚在做判断。”

加尔文惊诧道:“居然真的有可以打洞的巫术啊,我还以为是我异想天开呢!”

奥尔加点点头,示意加尔文和自己一起回山洞拿材料去,在行走时,她告诉加尔文:“不,不是你异想天开,确实有这么个巫术。只是它的施展过于复杂、所需的材料也实在太多,再加上它的威能确实超出了人的范畴、实在太容易出意外,所以我们一般不会使用它。”

加尔文发出了声一知半解的气音,紧接着他问:“既然用起来很繁琐,那为什么现在打算使用它了?”

一声叹息后,奥尔加轻声道:“这冰实在是太厚啦,只靠手一点点挖的话,究竟要挖到什么时候去呢。更何况兰洽受了伤,她没法再凿洞了,她必须要吃些肉才行,既然如此,就不得不用破除的巫术了。”

交谈了几个来回后,二人走到了山洞前。早就看见二人在往回走的萨兰切尔在洞口等着,二人走近后,她立刻问奥尔加:“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没有。”奥尔加拍了两下萨兰切尔的手背以做安抚,“没出什么事,我们回来找巫术材料。”

一旁的加尔文在回到山洞的第一时间就将存放着巫术材料的袋子从行囊堆中扯了出来,他兴趣盎然地将包中的材料一个接一个地往外掏,很明显,他对于奥尔加口中的破除的巫术有着极大的兴趣。宽慰好萨兰切尔后,奥尔加便走到加尔文的身旁犹豫地挑拣起材料,好像她并不太确定将要施展的巫术实际需要多少材料。

好在奥尔加虽然不确定自己需要多少材料,但她非常确信自己需要哪些材料。她让加尔文留下狼草、霍根花、十叶花、松核板、绿石、奥罗佩芽以及鱼石,其他材料则叫加尔文收回了袋子中。看到奥尔加留下的材料时,萨兰切尔的神情一下变了:她的神色一言难尽,看上去像是不适,也像是在逃避。同时,萨兰切尔不由自主地抱起手来,她紧紧地掐着自己的胳膊,刚被包扎好的手指险些又渗出血来。半晌后,萨兰切尔才僵硬地开口问:“小姐,你是打算施展破除的巫术吗。”

“啊,是的。”坐在地上的奥尔加对自己的打算全盘托出,“但我有些忘了它需要多少十叶花,你还记得吗?”

萨兰切尔赶忙蹲下来万分不解地问:“为什么?为什么突然要用破除的巫术了?是发生了什么事吗,还是……”

“不,不是的!”奥尔加察觉到了萨兰切尔的不安,她放下材料转而握住了萨兰切尔的手,奥尔加注视着对方的眼认真道,“我只是认为,依如今冰层的厚度,我们实在难以通过人力彻底地打破它。大家劳心劳力、用钝一个又一个铁器后很可能依旧无法打破冰层,既然如此,还是用巫术比较好。”

加尔文认识二人的这几年来,他第一次看见萨兰切尔主动将被奥尔加握着的手抽出。萨兰切尔无比痛心地用手抹了把脸辩驳道:“但这个巫术实在太容易受伤了。这不是在家里,小姐,如果再一次受伤,你根本不可能得到妥善的医治。”

“再一次”三个字叫加尔文意识到过去或许发生了什么,但他来不及细想更没法细问,毕竟眼下,另外两名巫师正在进行着严肃的对谈。奥尔加诚恳地望着萨兰切尔,她告诉对方:“兰洽,那只是一次意外,破除的巫术并不是什么咬人的猛兽。你看,后来我学习它时并没有受过伤呀。”

“我不接受。”萨兰切尔站了起来,她一面踱步一面表达着自己内心的不定和坚决的立场,“不行,我坚决不能接受,权当是为了我……就算真的要施展,也必须由我来——你怎么可能扛得住?”

加尔文实在不知萨兰切尔的思绪为何一下从不允许他人施展破除的巫术转变到了必须由自己施展破除的巫术——等等,仔细想来,这两件事似乎确实不冲突——他疑惑地看向奥尔加,想看看她会怎么回应。结果,奥尔加只是半垂下头用左手捂住自己右侧肋下的位置,好像那个地方正在隐隐作痛。

在奥尔加沉默的时候,萨兰切尔深呼吸了几口,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红发巫师飞快地从材料中拿出自己需要的部分,可即使她的动作明确又坚定,加尔文依旧觉得萨兰切尔弄错了:她实在拿了太多太多材料。最终,萨兰切尔拿走了共计十支狼草、五支霍根花、三朵十叶花、两块松核板、五块绿石、八瓣奥罗佩芽还有一块鱼石,无论是在日常的学习中还是隐秘的记忆中,加尔文都从未听闻过什么巫术需要如此多的材料。在将这些材料攥在手里、并脱去了自己的外衣后,萨兰切尔立刻往洞外走去。

“那个!”加尔文不由得叫道,“衣服……?”

萨兰切尔没有回头。她在大雪中走着,身影显得那样单薄。一阵风卷过后,飞扬的雪将萨兰切尔的背影完全掩埋了。在加尔文担心地想要追出去时,奥尔加无力地叮嘱加尔文:“我们先把火生得再大些吧。”

加尔文真切地感到了不解,即便如此,他也按照奥尔加的嘱托开始往火堆中添柴。可他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的困惑,今日的一切都透露着古怪,加尔文急需知晓这些奇异背后的缘由:“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萨兰切尔真的没事吗,这么冷的天,她还把外衣脱了。而你呢,奥尔加小姐,你看起来也不大对劲。你看起来很不舒服,神情也有些憔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奥尔加微微摇了摇头,加尔文不知这意味着没事还是意味着她不想说,总之,在他认真思考出个结果前,一种悠远的吟唱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扭过头去望向冰面,此时风已经停了,所以加尔文可以清楚地看见冰面上的萨兰切尔如何施展巫术。萨兰切尔正在唱诵,但她所歌唱的内容实在难以被称之为咒文——加尔文所习得的所有巫术的咒文多少还是有着韵律的,韵律是有迹可循、是人为创造的,而萨兰切尔所吟诵的,则是一种极端的自然,猛兽的嘶吼、春虫的鸣叫、毒蛇的窃窃,千百种自然中的声音以一种毫无规律的方式自萨兰切尔的喉咙中倾泻出,似乎有一座森林扎根在她的喉头里。这些声音在空荡的冰湖上被无限放大、流转,再转生成回声附和上萨兰切尔的咏唱。歌唱者虽然只有一人,但加尔文仿佛听见了千百个人在一齐吟诵。

与此同时,加尔文开始莫名地颤栗——他看见萨兰切尔正在起舞。她的舞蹈近乎癫狂,那样多的材料分别放置在她的脚尖、手尖、肩头、头顶,她还咬着一部分狼草,这使得她的面容呈现出一种可怖的狰狞,她狂舞着弯下腰去,颤动身体的每一寸,再在达到顶峰时下跪;她将头低到了一个近乎要折断的地步,紧接着她又猛地抬起,像是蛰伏着的野兽开始狩猎。她在冰面上跳动着,身上的材料在跃动中脱离她、再回到她的身上,材料似乎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是自她延伸出的枝节,在接连不断的十几次旋转后,萨兰切尔终于停下了动作和吟唱。

在停下的瞬间,一道雷鸣般的剧烈声响在冰面上爆发开来。一时间,加尔文感到地动山摇,他不知道这究竟是剧烈的声音给自己带来的谵妄还是真的地震了,总之,连洞穴内的马儿们发出了惊恐的嘶鸣,他的耳边充斥着尖锐的耳鸣。同时,山洞外的世界被白色彻底覆盖了,雪混杂着被巫术激起的碎冰在空中形成了一道看不透的屏障,一眼望去,加尔文只能看到一片茫茫。

奥尔加似乎未曾受到任何冲击,她依旧站在山洞口,笔直地站着,悠悠地望向冰面。但加尔文已经和奥尔加相处了许多年,他知晓如何分辨奥尔加隐藏起来的情绪:她的脖颈边冒起了一粒一粒的疙瘩,这意味着此时奥尔加正陷入剧烈的情绪中,同时有冷汗凝集在她的脸颊,加尔文猜,奥尔加此时必然是感到惊慌和恐惧的。于是,虽然加尔文自己耳边的鸣声仍未褪去,但他强撑着往奥尔加的方向走了几步,他靠上了奥尔加,像是两只在冬天一起取暖的小兽。

在加尔文靠近自己的瞬间,奥尔加才如梦初醒般张开嘴。她用力地吸了口气,同时她的身体快而轻地颤动着,仿佛她不是在颤栗,而是自己的心跳太过用力、以至于身体也被跃动的心带动着摇摆。奥尔加迟钝地看向加尔文,她的眼瞳渐渐放大,像是濒死之人。好在她很快就恢复了清明,她缓缓地吐出气,身体的颤动也停止了。奥尔加露出了一个一如往常的笑,她温和地告诉加尔文:“我没事,不用担心。”

“你很不对劲。”加尔文确凿道。同时,他也心有余悸地看向冰面:此时的冰面弥漫着浓雾,雾太过厚重了,以至于冰面上的一切加尔文都难以窥见。加尔文面对洞外喃喃着:“这个巫术……这个威能实在是过于巨大了。”

“是的,是的,这是最为惊天动地的巫术。”奥尔加用手不动声色地揉了揉自己右侧的肋骨,“绝大部分巫术听起来其实都有些微不足道,它们或是生出火,或是能够展现不同的视野,又或是凝结出冰,虽说它们确实都是常人无法完成的奥义,但归根结底,那还是人的领域。但这个巫术不是,它太过超然,抵达了一种圣灵的境地。它过于完满了,没有修饰的空间,以至于我们无法为它起名,只能用它导致的结果为它起名:因它能在任何地方开出洞来,能打破一切事物,所以我们叫它破除的巫术。”

在奥尔加说话时,密不透风的白雾中伸出了一只手。这只手精准无误地在紧挨着的二人中找到了奥尔加的小臂,加尔文听见萨兰切尔狼狈地吸了吸鼻子,紧接着,她将奥尔加揽入了自己怀中。这是加尔文第一次看到惊恐的萨兰切尔,她恐惧地瞪着眼睛且不可控地抽泣着,她用一只手抱着奥尔加,而另一只手则颤抖着将奥尔加上上下下摸了个遍。这些动作对萨兰切尔而言似乎是无意识的,她好像是被魇住了,仿佛是被什么回忆捕获了,以至于她必须触摸到什么才能感受到真实。

今晚的鱼吃起来实在有些没什么滋味,其中或许有加尔文实在吃了太久的鱼的缘故,但他觉得,自己必然也受到了气氛的影响——在萨兰切尔抱着奥尔加的时候,一种难以言说的、让人坐立难安的氛围就出现了,当时加尔文感到无所适从,他不适到默默地离开了山洞,前往冰湖开始钓鱼。但加尔文没想到的是,直至他钓完鱼、甚至他都煮完了鱼汤,山洞中的氛围依旧没有褪去。

此时萨兰切尔已经睡下。那个复杂繁琐的巫术似乎会给人带来极大的消耗,在加尔文炖煮鱼汤时,萨兰切尔其实就已经睡着了,只不过奥尔加担忧她不吃些什么会伤身体,于是中途萨兰切尔又被摇醒。在吃下半碗鱼汤、让奥尔加重新包扎好被割伤的手指后,萨兰切尔再次安详地睡下了。此时,毫无困意的加尔文正因无孔不入的、叫人如坐针毡的古怪氛围而心神不宁,他看了眼奥尔加,她正在用湿布擦拭着萨兰切尔的身体,加尔文实在不好打扰对方,他只能低下头去,百无聊赖地抠弄自己指甲边缘的死皮。

为了不让自己深陷于无孔不入的、如沼泽一样的氛围里,加尔文试图通过思考些什么从中逃离。他开始在脑海中调动自己生命里所有留有印象的事物,开始回忆起自己有限的生命里见过的万事万物。而在事物不断轮转后,停留在加尔文脑海中的,是他看见的那个洞——那个位于冰面上的、规整无比的圆洞。那是萨兰切尔在实行了巫术后在冰面留下的,它的周围极其平整,像是有个火球从天而降打破了它。但即便是火球也应当会使整个冰面产生震荡、再继而出现裂纹,但那个洞边什么都没有,没有裂痕,洞周边的冰层也没有变薄,它就突兀地存在在那儿,毫无逻辑可言。

为什么呢,加尔文不知不觉沉沦进汹涌而来的思绪中了:这样违背自然的法则、如同神迹一般的痕迹,就是那个巫术的作用吗。

“是的。”奥尔加的回答打断了加尔文的思索,加尔文赫然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将疑惑吐露出了,“那便是那个巫术的作用。”

奥尔加放下了手中的湿布,她为萨兰切尔拉好被子,然后,她也学着加尔文将被子披在了身上。奥尔加面朝火堆为加尔文解释道:“破除的巫术就是有着如此的效果。它能破坏眼前切事物,将其分崩离析,叫其消失殆尽。”

加尔文看了眼熟睡的萨兰切尔,想起了过去奥尔加说过的话,他不由得感慨道:“原来萨兰切尔真的有很高的巫术天赋啊……那么复杂的咒文和动作,她居然能那么流畅地做下来,没有一丝卡顿。”

“是啊。”奥尔加也看向了萨兰切尔,“我一直都很后悔。如果不是我,萨兰切尔也不会对巫术充满警觉,更不会抗拒施展巫术。”

仔细想来,确实如此。虽然加尔文加入二人的队伍已经很多年了,但这些年来,他看萨兰切尔施展巫术的次数用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加尔文对这件事已经好奇许久了,此时似乎是个适合知晓真相的时机。于是加尔文轻声问道:“是发生过什么吗。先前我就有听见萨兰切尔说什么,若你再一次受伤——过去发生了什么?”

“只是一个意外而已。”奥尔加微微抬起了脸,她似乎是在回忆,“如我之前所说,萨兰切尔有着其他人望尘莫及的、无可比拟的天赋,因此,继承破除的巫术这一任务就被交给了她——你也看到了,加尔文,那个巫术的施展实在需要太多材料,再加上它施展起来太过困难了,所以通常大人们只会在孩子中选择一个最有天赋的人继承这一巫术,为的只是保证其不会彻底断绝。但破除的巫术无比复杂,它的颂词毫无规律,舞步的姿态更是扭曲到百转千回,为了掌握这一复杂的巫术,即便是萨兰切尔也需要持之以恒地进行练习。”

说这里时,奥尔加停住了,再次开口时,她的声音叫加尔文听出了几分苦涩:“我和兰洽从小一起长大,我们拥有同一个卧室,睡在同一张床上,练习巫术的时候也是如此。在兰洽某次练习破除的巫术时,有虫落在了我身上。我惊叫出声,叫正在进行练习的让兰洽也受到了惊吓。破除的巫术因此开始蔓延,它无序地扩张,其中的一部分落在了我身上。”

后来,奥尔加的声音中便带上了哭腔,她的话断断续续地,以至于加尔文需要自行拼凑起过往的事实。根据加尔文的推测,事情的发展应该如下:不知为何,破除的巫术虽然打穿了奥尔加的皮肉却未曾破坏她的衣物,面对愧疚不安的萨兰切尔,奥尔加在明知自己受了伤的情况下隐瞒了自己所遭受的伤痛。奥尔加本以为伤口不多时就会结痂,可破除的巫术所创造的伤口一直在淌血,甚至,它还开始肿胀流脓,奥尔加因此彻底无法隐藏自己受的伤。此时,萨兰切尔才知晓自己一个不经意的失误究竟带来了怎样的后果,没能立刻受到治疗的奥尔加生了一场大病,她陷入长久的昏睡中,失去神志,高烧不退。各种草药轮番被涂抹在奥尔加身上,若非奥尔加意志坚定、未曾沉溺于死神的拥吻中,她理应在那次意外中死去。

奥尔加对此事无比愧疚,她说,自己既不该在萨兰切尔施展巫术时惊呼出声,更不该隐瞒自己的伤,以至于在萨兰切尔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自那天起,萨兰切尔便恐惧巫术的力量,她称巫术的力量根本无法被人所驾驭,她说巫术实际是个巨大的隐患。正因如此,破除的巫术后来由奥尔加学习并传承。在这场无妄之灾中,杜鲁门中最有天赋的巫师放弃了自己与生俱来的本领,而另一人则受了终其一生也无法痊愈的伤。这种阴差阳错根本不允许加尔文进行回应,听完了二人的经历后,加尔文只能不知所措地呆愣在原地。

面对茫然无措的加尔文,奥尔加以一种极其生硬的方式改变了话题:“加尔文,我现在还要给萨兰切尔再擦一次身子,能麻烦你去洗洗锅吗?”

加尔文温顺地点点头:“可以的,没问题……但看着天气,先前的洞可能又结冰了吧,我没有记住破除的巫术,这要怎么办呢。”

“我想,被破除的巫术打开的洞应该没那么容易重新凝结回去。”奥尔加说,“曾有杜鲁门在巨木上试验过,破除的巫术在巨木上开了一个洞,十年之后,巨木比过去更粗更高了,但身上的伤口依旧没有生长回去。虽然木头和冰不是同一种东西,但以我身上的伤口来看,冰面上的洞应该也没有那么容易复原。”

握着锅具的加尔文呆呆地看着奥尔加,而被注视的人则轻轻勾起了嘴角,然后伸手在自己右侧的肋骨处点了点:“是的,过去的伤口时至今日依旧跟着我。它未曾愈合过,无时无刻、随时随地都在隐隐作痛。这也是兰洽一直都在尽可能地照顾我的原因,我也确实离不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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